第十五章 捕风 · 三

2019年8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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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天生比旁人要迟钝一些,并不能时常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幽微的爱恨,相较而言,领会刀剑的话比领会人话来得更清晰直白——先前听老仆妇唾沫横飞地讲那些个故事,周翡基本都没什么触动,她站着听故事里的人来回作妖,一点也不腰疼。

直到她亲眼见了这一招,亲耳听了“捕风”二字。

周翡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瞬间就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何为“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段九娘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收敛了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将手中的小树枝背在身后,说道:“哎……你怎么这样,输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气,将眼泪硬憋了回去,皱着眉一低头道:“谁哭了?”

段九娘颇为孩子气地一弯腰,从下往上觑着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一次被四条恶犬追了好几十里地,被他们打得满地打滚,都还没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将长刀插回刀鞘内,反身走到屋前。隔着窗户看了吴楚楚一眼,见她连日颠沛,头一次挨着枕头,睡得死死的,一点也没被惊动,便给她带上门,自己坐在了门口,段九娘也凑过去,坐在她旁边。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练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说:那也比李晟强,李晟都没捞着让大当家传刀呢。

她便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吃力没关系,慢点练呗。”

段九娘正经八百地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是这个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

段九娘一听见“四十八寨”几个字,就十分专注,恨不能将周翡每个唾沫星子都拓印下来,暗自珍藏。然而听完了这一段,她却又笑道:“你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妈妈,肯定最会纵着你们啦。”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儿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过来。

段九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说道:“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内功的时候,有师兄弟好几十人,头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门三年,连我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震惊地摇摇头。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每个月过来传一次功,将一道真气打入我们体内,那个滋味你肯定不晓得,浑身的皮肉跟骨头要炸开一样,这种时候,你可万万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会爆体而亡。得忍着刮骨之痛,一点一点将那股乱窜的真气强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础打完,后面就是锻体,锻体就更容易死啦。我师父常说,没断过的骨头都不结实,又过了两年,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觉这门派不像教徒弟,像养蛊。

段九娘便怒其不争地看着她叹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个小丫头何时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了?”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儿,她又变成李徵的“重孙女”了。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鸡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儿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煳粥,同那疯婆子一聊便聊到了天亮。

周翡望着亮起来的天光,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四十八寨吧。”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后半句却明白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分清了活人与死人。

疯婆子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头,周翡只觉得周身一麻,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真气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经八脉之间。寻常内息都如水流,有的宁静些,有的暴虐些,可是这股内息仿佛一柄剔骨钢刀,不由分说地从骨缝中穿入,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便像把人剥皮抽筋似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声惨叫憋在喉咙中叫不出来。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情道:“‘枯荣真气’共有两路,我师父那老鬼防着我们,不肯皆传。我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风扫枯叶,在你内息中却有怒江入海之盛,撑不住就爆了,看你的经脉有没有这个命。”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周翡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她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觉的吴楚楚方才从美梦里醒来,未承想又生变故,简直要崩溃,一个平素笑不露齿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将周翡扶起来。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变质成了石头,又硬又冷又沉,她徒劳地伸了两次手,竟不知该落在哪里,急得团团转。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边的树下盘膝坐下。她一会儿像老妖怪,一会儿像小女孩,可是这一坐,又隐约有了些许宗师一般的渊岳之气……只是约莫不是十分温和正派的“宗师”。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有一衰,后代传承便如那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

在场三人,一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只会绣花吟诗,还有一个毕生专注于扫帚与锅铲大业,并不关心其他俗事——没有一个能领会“段宗师”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论。

苦无知己的段九娘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只好寂寞地自说自话,道:“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强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强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精气神,你和耍把式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来修得很短,这一阵子天天逃命,却是顾不上了,长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抠进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吴楚楚哭着恳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侠的外孙女,不就也是您的晚辈?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的父母兄弟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夫人,您心里就不难过吗?李大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么忍心?”

段九娘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愣了半晌。

吴楚楚见她神色松动,忙机灵地再接再厉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听了,摇头道:“那我救不了,枯荣真气已入她体内,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吴楚楚差点给她跪下,这不是管杀不管埋吗?

段九娘说着说着,又不近人情了起来:“她要真是李家血脉,就不该连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倘若真是这么废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门在外死在别人手里强!”

吴楚楚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边,不料这一等,她就从天黑等到了破晓,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来送了两次饭,每次在院外重重敲门,她都要好一阵心惊肉跳。每过一刻,吴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枯荣真气好似一伙不速之客,横冲直撞地卷过周翡全身,所到之处,皮囊虽然完整,里面的血肉却好像都搅成了一团,走一路炸一路,继而那股真气气势汹汹地逼入她气海中,与她原有的内息分庭抗礼,两厢来回冲撞,全然没有一点想要携手合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