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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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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去死?”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家总是充斥着类似的骂声。

龚彩动不动就打叶小船,每天只给一碗白米饭。叶小船不是刚来叶家的两岁小孩子了,他模糊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被骂,却又知道得不那么清楚。

他其实很喜欢弟弟,那个小孩儿白白胖胖的,一见到他就笑。

他想抱抱弟弟,但只要被龚彩发现,他就会被扇耳光。

那年头流行一句话,叫做“棍棒下出好人”。父母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打死都活该,警察不会管,邻居看热闹,看完还吓唬自己孩子——看到没,你不听话我也揍你!

叶小船的脸时常是肿的,周身青一块紫一块。他从小爱笑不爱哭,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很少掉眼泪。

可是他不懂,自己明明很听话、很乖,爸爸妈妈喜欢弟弟,他也喜欢弟弟,他愿意把玩具全部送给弟弟,今后把好吃的都让给弟弟,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打自己?

筒子楼里每一户都很窄,叶家一共也就两间房。没有弟弟的时候,叶小船住在客厅,有一张小床。有了弟弟后,这张床就成了弟弟白天玩耍的地方,而他只能睡在地上。

一张席子,一卷被子,一个枕头,就是他的床。

叶小船五岁的时候,机床厂改革,大批工人下岗,其中就包括龚彩,而筒子楼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丢了工作。

愁云惨淡,楼里几乎每天都会传出摔碗的声音与女人的哭声。

龚彩变本加厉折磨叶小船,叶小船只能躲在走廊的转角处,到了睡觉时间也不敢回家。

叶家隔壁,也总有骂声。

叶小船知道,那是单桥疯癫的母亲。

单桥没有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叶小船有时看到单桥就想,这个哥哥会不会也挨打?

应该不会。

因为这个哥哥看上去很凶,没人敢打这个哥哥。

六岁以前,叶小船从没与单桥说过话。于他而言,单桥是个很怪的人,从来不笑,脸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冬天到了,叶小船再一次在挨揍之后被赶出家门。

这次的理由是——他吃得太多。

西南山区的冬夜,湿漉漉的寒气能钻进人的骨头和血管里。叶小船只穿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薄棉服,瑟缩在转角。

他冷得站不起来,肚子饿得直叫唤。

其实他并没有吃太多,只是就着咸菜多吃了一勺米饭。

按照往常的经验,叶小船知道自己得在角落里度过一晚,明天如果妈妈心情好了,也许会给他一碗没吃完的粥。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以为这样就能抵御寒气。

可没有用,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寒风撞在他脑袋上的声音。

太冷了……

视线在渐渐模糊,他无意识地喊了声“妈妈”,却不清楚喊的是龚彩,还是那个生下自己又丢下自己的女人。

快要睡去时,叶小船感觉到有人在踢自己。

他奋力抬起头,看见是单桥。

“你不冷吗?”单桥问。

“哥,哥哥!”他近乎本能地抓住单桥的裤子,眼泪鼻涕顿时流了下来,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会一遍一遍重复——“哥哥,哥哥!”

单桥似乎很不耐烦,又踢了他一脚,“能站起来吗?”

叶小船拼命挣扎,还是没能站起来。

单桥忽然弯下腰,将他,连同他脏兮兮的薄棉衣一同抱了起来。

十四岁少年的怀抱单薄如纸,却替六岁的男孩挡住了那年冬天最刺骨的风。

第7章 叶小船,往前看吧

叶小船一直以为单桥的母亲是个疯子——龚彩和楼里的女人都这么说。

被单桥抱进家门时,叶小船甚至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屋里比外面高几度,可这并不是因为有任何制暖设备,仅仅是因为窗户紧闭,寒风刮不进来。

叶小船闻到一股香味,是肉的香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单桥将叶小船放在沙发上——那不是现在普通家庭里常见的皮革沙发或是布艺沙发,只是一张凉板床,冬天铺上一层布,就意思意思当做沙发。

厨房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听就是好几个搪瓷碗摔在地上,女人的骂声传来:“狗丨日的,又摔!”

叶小船打了个哆嗦,生怕下一瞬女人就握着刀冲出来。

与他想象不一样的是,女人没有出来,反倒是单桥走进了厨房。

“哪儿疯去了?咋才回来?老娘酸萝卜都快你妈炖烂球了!”女人脏话连篇,但时至今日,当叶小船回忆起女人时,仍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她的名字也很美,叫玉霞。

单桥不知说了什么,玉霞“哎哟”一声,探出半个身子往客厅瞧,叶小船猝不及防与她看了个对眼,吓得不敢动弹。

单桥这回声音大了些,说的话叶小船听到了,“我来炒菜,你出去。”

玉霞乐呵呵地离开厨房,蹲在叶小船面前。

那年头工厂里的妇女都灰仆仆的,既不懂得打扮自己,还要骂穿得鲜艳的女人“贱”。整栋筒子楼,乃至整个机床厂厂区,只有玉霞穿高跟鞋烫大波浪化大浓妆。

她并不是厂子里的工人,单桥那去世的父亲才是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