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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置于少年肩头,用力摁了摁,正打算开口,却见宋妈妈闻听动静从屋内跑出来,欢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蹿了过来,还不忘拉上近qíngqíng怯的宋氏,“夫人,这就是少爷,您不是天天挂念他吗,还不快去!”
宋氏这才回神,几步奔到有姝面前,将他用力抱住,然后就呜呜咽咽痛哭失声,嘴里反复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恰在此时,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着木盆回转,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跑过去,将姬长夜和阿大、阿二挤开,又是傻笑又是抹泪,像个疯子。
看见被人抱入怀中,显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姬长夜眉头皱得更紧,越发想打道回府。十五年来对有姝不闻不问,待自己将他jīng心养大,却又抱着他又哭又笑,将自己置于何地?所幸有姝极重感qíng,理应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哄过去。
刚思及此,就见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反搂住宋氏的腰,姬长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时黑沉下去。他拂开挡在身前的宋妈妈和白芍,又将有姝qiáng硬地从宋氏怀抱剥离,半搂在自己臂弯中,这才徐徐开口,“母子见面本是喜事,缘何啼哭不止?有话进去说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连忙向他行礼,然后飞快将堂屋打扫一遍,邀几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就算十五年未见,亲切感却还留存在潜意识中。是以,素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进屋就主动往宋氏身边坐。
姬长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将他扯到自己右手边,然后指着左手的位置,温声道,“宋夫人请。你们母子两好不容易相见,正该坐下来叙叙旧。”话虽说得漂亮,听闻宋妈妈和白芍说要去杀一只jī做酒席,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劳烦各位,本王还有事,片刻就走。”
从有姝被人抱入怀中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既堵得慌又烧灼得厉害,随便按按胸口也觉得疼痛难忍。
宋氏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的儿子,闻听此言连忙道,“不敢耽误王爷,将有姝留下便罢。”有三王爷在,母子相处难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对方赶紧走,言辞间竟忘了礼数。
姬长夜眸色渐冷,语气却十分温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边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来也是一样。”
宋氏张口yù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qiáng笑点头。
有姝压根没注意到主子和母亲的暗cháo汹涌,见桌上的竹篮里摆着一件fèng补中的衣服,便主动拿起来穿针引线。
虽说姬长夜颇有积蓄,暗中也拥有许多人脉,但萧贵妃遣了几个探子时时监视,故而他并不敢露富,头几年有太后赏赐的银两可用,后几年便不得不装穷,日子越过越紧巴,别说锦衣华服,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衫鞋袜也舍不得丢,直穿到不合身为止。且不提上辈子修炼到满点的生活技能,寄宿在开元寺时,这些fèngfèng补补的活儿有姝也没少gān,因此动作十分娴熟。
宋氏见状,越发感到心疼。她的儿子原本该是贵族公子,现在竟捻着针线,gān这些婢女才gān的活儿,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受苦。都怪她,护不住儿子,所幸现在离了王家,终于可以补偿一二。
思及此,宋氏连忙夺过针线,柔声道,“快放下,这些不用你gān。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ròu,只管坐着就好。”话落从篮子里取出一根绳索,在少年身上比划,“娘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衣衫。夏日将尽,该换秋装了。”
有姝反shexing地躲了躲,有些不习惯宋氏的亲密。宋妈妈见状连忙劝和,“少爷您别怨夫人,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您从小到大的衣裳鞋袜,她全都估摸着尺寸做了出来,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带,全一把火烧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动伸展胳膊让宋氏丈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不能,亦不愿辜负,睇见对方额头的伤疤,禁不住用指尖轻轻一触,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磕伤了。”宋氏连忙握住儿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后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纤细的手腕,感怀道,“你太瘦了,该好生补补。娘最擅长做药膳,早晚将你补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随她去。两人手握着手,聊了聊彼此近况。
姬长夜静静喝茶,低垂的眉眼却笼罩着一片郁色。才刚见面就又搂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连“心肝ròu”也说了出来。要真是心肝ròu,能十五年对有姝不闻不问?要真是心肝ròu,能不尽早离开王家去寻找儿子?现在却这番作态,真是笑话!
我好不容易将有姝养大,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误了前途与终身。我为他筹谋一切,甚至连脚下的道路也一并铺好,只但愿自己走后他能过得平安康健。若真要论起来,他该是我的心肝ròu,什么时候轮到你宋氏心疼?想着想着,姬长夜越发心绪难平,放下茶杯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未时三刻。”站在门口的阿大看了看院中的树影。
“七皇弟还在听雨轩等候本王,这便走吧。”姬长夜一刻都不想多待。
与七王爷的会晤不是明日吗?阿大、阿二心中疑惑,面上却分毫不露,立即去院外牵马。
有姝不知道该如何与宋氏相处,正尴尬得紧,这会儿不免暗松口气,连忙拽住青年衣袖,亦步亦趋跟上。打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没见过宋氏一面,若是个普通少年,没准儿会贪恋母爱,但他带有前世记忆,又对以往的父母极为留恋,乍一见面,其实并未感到激动或不舍。
他愿意照顾宋氏,但要培养出真正的母子之qíng,却还需一个漫长的过程。
宋氏见儿子要走,眼泪立刻决堤。但她知道自己没阻拦的资格,哪里会有母亲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就把儿子扔在外面整整十五年?便是有再多理由,也解释不过去。她将人送到门口,yù言又止。
姬长夜被少年拽住时,焦灼的内心像下了一场绵密chūn雨,又是润泽又是偎贴,沉郁的眉眼缓缓舒展,忖道:终究是我手把手养大的孩子,即便见了亲人,却还是向着我的。
却没料刚走到门口,有姝竟又绕了回去,卷起衣袖道,“主子能否稍等片刻?我帮,帮母亲把院子里的活儿gān完,她们几个女人守着这个家不容易。若是主子赶时间就先走吧,我晚上自个儿回去。”
这下,宋氏再不提让儿子好生坐着的话,几步上前将他拉住。
姬长夜微扬的嘴角耷拉下来,眸色冷得可怕。

第31章 四十千

有姝感觉到姬长夜很不高兴,还当自己耽误了对方时间,一把将他推出院门,催促道,“主子先走,我随后就来。”话落撩起过长的衣摆,扎进腰带里。
宋氏忙不迭地指着地上的簸箕和苞米,“姝儿,帮娘扫扫院子,再把jī鸭喂了。”能留住一刻是一刻吧。
有姝点头,拿起笤帚打扫院落。院子不大,但因为养了一群jī鸭,味儿有些难闻,地上也堆积了许多粪便,要清理gān净委实不容易。一般的公子哥儿,早就掩着鼻子躲开了,有姝却半点不适也没有,遇见gān硬结块的jī粪鸭粪还会用铲子仔细铲掉。
宋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扫完院落,有姝将满地乱跑的小jī小鸭赶回棚子,扔了一些苞米碎与烂菜叶子,然后转头看向宋氏,“还有哪些活儿要gān?”
呆愣中的宋氏立即回神,指指屋内,又指指水缸,“有有有,屋内也要打扫一遍,尤其是厨房。缸里没有水了,得打满。活儿多着呢,我跟宋妈妈和白芍轮着gān都gān不完。”
宋妈妈和白芍忙不迭点头,不约而同在心里喊道:少爷啊,咱家很需要你啊,你就留下吧!
有姝不怕活儿多,只怕她们不肯让自己gān,提着笤帚就要进屋。
一直面无表qíng站在门外的姬长夜终于动了。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温言软语道,“有姝,你已经十六岁了,该懂得避嫌。屋内乃宋夫人、宋妈妈、白芍的闺房,你岂能随便踏入?若宋夫人缺少人手,本王这便派几个婢女过来,这样可好?”
古代女子都讲究一个名节,宋氏和宋妈妈也就罢了,白芍却正值花信,该当回避。思及此,有姝立刻退了回来,改去挑水。姬长夜从他手里接过木桶和扁担,一面慢条斯理的挽袖子一面笑道,“还是我来吧,,免得你待会儿掉进河里去。瞧瞧这细滑的掌心,要是被担子磨破了,本王可该心疼了。”
他握住少年手腕,将他白嫩的手掌摊在眼前,轻轻拍了拍。这番作态无非在告诉宋氏,有姝从未吃过苦,恰恰相反,他过得很好,自己从来舍不得让他gān这些脏活累活。
她们想用这种办法留住有姝,也罢,他就亲自帮她们gān,倒要看看她们承不承受得起。
姬长夜乃天潢贵胄,宋氏等人自然承受不起,连忙上前抢过木桶,直说不敢劳烦王爷。姬长夜又问还有什么活儿gān不完,几人齐齐摇头,表qíng窘迫。
“如此,本王就带有姝先行一步。”姬长夜微笑摆手。
宋氏无法,只得点头答应,却又拉住儿子,恳求道,“王爷能否容民妇与姝儿单独说几句话?”
有姝也眼巴巴地看向主子。
姬长夜心里堵得慌,面上却分毫不显,背转身当是默认。
母子二人行至房中。宋氏掰开儿子双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上面一个老茧没有,半条伤疤未留,这才感叹道,“三王爷果然没亏待我儿,方才是娘误会了。但娘有几句话却不得不jiāo代。儿啊,你别看三王爷整日里笑呵呵的,待人也温和亲切,但他乃元后嫡子,在母族尽灭的qíng况下不但平安长大,还重新夺回王爵,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你的出身不简单,他如此待你,未必就是真心。娘并非在离间你与他的感qíng,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切莫将自己的身家xing命,维系在某个人身上。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数息,又道,“娘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凭三王爷的出身必然要争,不争就是死路一条。他此去荆州有可能龙腾虎跃,也有可能万劫不复。你若是可以,就想办法留在上京,和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要掺合夺嫡之争。”
有姝不喜宋氏诋毁主子,但脸上却并未显露。主子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凭他qiáng大的jīng神力又岂会感知不到?况且,就算他想跟去荆州,主子也不会同意。不过宋氏有一句话的确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将自己的xing命维系在旁人身上,的确是非常冒险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