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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花鸟坊,前面出现一间酒肆,随风飘摇的酒旗下围了许多人,正在看杂耍。
因主子忙于争位,有姝上辈子很少与他一块儿出门游玩,便是上街了也看不见这等繁华景象,大多直奔糕点铺子,买了东西就走。听见小猴子敲打锣鼓的声音,他忍不住朝那边跑去,却忽然被主子掐住肩膀,用力拽回去。
主子力道奇大,仿佛要将自己骨头掐碎。有姝拧眉回望,满脸疑惑。
九皇子qiáng势地将他箍入臂弯,沉声道,“街上人多,不要乱跑。”更不要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谁也不知道,当少年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而行,徒留一个人海中忽隐忽现的背影,他心中刹那间狂涌的慌乱与绝望是多么浓重。若非及时压抑,他定会解下腰带,将少年牢牢捆住。
“不要乱跑,我会找不见你!”他再次重申,嗓音粗噶。他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直到遇见少年才明白,这句“找不见你”竟是他隐藏最深的梦魇,亦是无法克服的恐惧。
有姝被他慎重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乖顺点头,轻轻拉扯他衣摆,示意他挤进去看看。少年满带依恋的举动瞬间治愈了慌乱无措中的九皇子,他煞白的脸色慢慢好转,这才推开人cháo往里挤。
一名壮汉顶着一块青石板躺在地上,一名瘦小少年抡起大锤子猛砸。围观百姓或掩嘴惊叫,或拊掌叫好,场面十分热闹。
这点小把戏自然吸引不了有姝,别人都在看胸口碎大石,唯独他盯着身穿红马甲的小猴子看个不停。小猴子十分机灵,听见哪里传来叫好声就捧着锣走过去,向观众索要铜钱。
有姝自动自发去掏九皇子荷包,丝毫未曾发觉薛望京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崇敬。而九皇子非但不以为忤,竟还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把昭示自己身份的玉佩解下来,栓在少年腰间。
“天天戴着,不准弄丢,否则我可是要罚你的。”他凑到少年耳边私语,眉眼间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之qíng。
这是主子转世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没准儿也是最后一份,有姝怎会不珍惜?他将掏出的碎银子扔进铜锣,复又拿起玉佩,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九皇子略略一想,便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系在自己腰上。
赵玉松一看这架势,心里更急。若此前还觉得两人只是一见如故,及至现在,连傻子都能看清,九殿下分明已迷上有姝。他目中的爱意比烈火还要炽热,似乎能焚烧一切。
这不,定qíng信物都换上了,再不想办法阻止,大房一家仗着有姝得宠,岂不骑到二房头上作威作福?若是别的皇子爱上一个男人,或许会收敛隐藏,更甚者会刻意压制疏离,但换成九皇子,却绝不会让心上人受一丁点委屈。他xing格历来如此——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一念之间能把人捧上云端,亦能把人踩入脚底。
之前那一巴掌,已将他对自己的不满表露得清楚明白,若有姝再进几句谗言,上京可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赵家可还有二房的立足之地?赵玉松越想越焦虑,越想越愤恨,犹豫良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逛了这么久,五弟定然肚子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涉及有姝,且还是填饱肚子的大事,九皇子自然不敢怠慢,往怀里一瞅,果见少年已伸出舌尖舔唇,又轻轻揉着肚子,一副饿狠了的模样。
“那就找个地方吃饭吧。”他推开左右人群,把少年往外带,瞥见侍卫捏在手里的糖葫芦,连忙接过,递到少年唇边投喂。
“去望川楼吧。”赵玉松轻声提议。
望川楼乃上京最富盛名的酒楼,亦是文人雅士汇集之所,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文会。而酒楼顶层的雅间,亦是九皇子最爱去的地方。他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望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城门,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出神。
望川、望川,望断河川。传说中,这座酒楼早在大明时期就已建立,也是宗圣帝常年流连之所。他负手站在九皇子专用的雅间内,由窗口向城门张望,一望就直到翌日凌晨,甚至还曾耽误过几次朝会。这是他执政生涯中少见的错漏,却次次都是为了等待那离他而去的少年。
若是以前的九皇子,定会欣然同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想去望川楼等一等,看一看,但现在,他明白了,他想等的人,想看的人,已回到他身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一个“回”字,但“生命终于得到圆满”的喜悦感却足以抵消一切不同寻常又不合qíng理之处。
他现在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爱去哪里,而是哪里的饭菜最合少年口味。望川楼雅致有余,却似乎没什么独具特色的招牌菜。
九皇子踌躇间朝薛望京看去,“上京哪家酒楼的饭菜味道最鲜美?”
竟连望川楼也不想去了吗?薛望京心中讶异,面上却丝毫不显,正想介绍几家好酒楼,又担心讨不了少年喜欢,于是谨慎询问,“赵小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重一点还是清淡一点?”
话音刚落,就听九皇子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意。薛望京立时额冒冷汗,暗暗在心中责骂自己愚钝,这种讨好人的话,怎么能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应该先悄悄告诉殿下,让殿下去问,这才显出殿下的体贴周到与用心良苦。
然而现在悔之晚矣,有姝拧眉想了想,言道,“我什么口味都喜欢。不过临安府吃的清淡,我现在反而想吃点口味重的。”
“那还是去望川楼吧,掌柜最近刚聘了一个专门做蜀州菜的厨子。”薛望京顶着九皇子冰冷的视线提议。
“那还不走?”眼看有姝yù冲自己伴读挤小酒窝,九皇子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大步而行。薛望京几个连忙跟上。
赵玉松yīn沉的表qíng这才略微舒缓。九殿下虽喜欢舞刀弄枪,却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若遇上望川楼举行文会,必要看一看,甚或亲自参与。而有姝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十六岁还未考上童生试,届时出了大丑,也好叫九殿下知晓他看中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糙包。
九殿下平生最恨庸碌无能之辈,便是再如何天雷勾动地火,这会儿也该稍微冷了心吧?如此,自己日后慢慢筹谋布局,总能叫殿下彻底厌弃有姝。赵玉松如此这般的思索片刻,心中焦虑总算平息,又遣小厮立即去多宝阁,看看自己为九殿下寻摸的字画到了没有。
一行人入了望川楼,被店小二直接带到顶层的雅间。还未坐定,薛望京就指着窗口下的一块平滑石砖,卖弄道,“赵小公子,你来看看这几块砖与别的地方有何不同。”
有姝走过去查看,回道,“比别的地方光滑很多,仿佛常常有人在此处停驻流连。”
“正是!”薛望京拊掌,“传说中,宗圣帝常常在此处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因此处离城门口最近,视野又最佳,向外一望就能将出入城门的来往行人看个清楚明白。为了第一时间与心上人见面,宗圣帝日日都来,徘徊不去,年深日久,这几块砖就被他的龙靴给磨平了。所以你可不要小看它们,它们均被历史上最雄韬伟略的霸皇踩踏过,堪称来历不凡啊!”
不知怎的,得知主子有心上人,且还qíng深不悔,有姝竟觉心痛如绞,沉默许久才酸涩道,“他心上人是谁?”
薛望京玩笑道,“就是你啊!”

第48章 画皮

“怎,怎么会是我?”旁人都知道薛望京在开玩笑,唯独来自六百年前的有姝却当了真,一面指着自己一面倒退两步,神态紧张而又戒备。
好在其他人并未看出他的失态,哄笑道,“可不就是你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竟与宗圣帝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怎么?你竟对这些传闻一无所知?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有姝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世上再没谁会知道他来自于六百年前。也就是说,他们口里的,名叫有姝的宗圣帝的心上人,其实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须臾,薛望京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听说这位名叫有姝的少年乃宗圣帝亲手抚养长大,不但容貌绝世,才华亦独步天下。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宗圣帝已对他qíng根深种,爱之若狂,却又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而几番蹉跎犹豫。当他终于登上帝位,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的心上人竟不告而别,从此再未回转。”薛望京以为有姝与传闻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道这些野史很正常,故而简单解释了一下。
旁边有人跟着唏嘘,“关于少年离开的原因,其实坊间颇多传闻,都说是宗圣帝的第一心腹,时任禁军统领的赵川(阿大)因嫉妒少年得宠,这才使计bī走了他。故此,便是赵川几次在战场上救了宗圣帝的xing命,他一生也未得到宗圣帝重用,最后死得十分凄凉。宗圣帝不愧为万世雄主,竟连男子也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
“然而他倾心那人,却再也寻不见了。”又有人喟叹道,“他便是开创了那等不世伟业,却也一辈子过得劳形苦心、万念俱寂,听说死时长呼有姝名讳,眼睛望着城门的方向,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便是几位皇子反复去拭,依然会在下一秒睁开,最后无法,只能就此下葬。”
对于这段野史,每个人都知之甚详,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纷纷给见识粗陋的有姝讲解。
“知道那时候为何不宵禁,为何不封闭城门吗?因为宗圣帝想让有姝无论何时回来,都能第一时间入城。所谓‘我的城门永远为你打开’就是这样的吧?霸皇、霸皇,果然霸气。”
“还有,那时候大明皇朝每一座城市的城门口都张贴着有姝的画像,但凡看见与有姝长得相似者,守卫便会第一时间呈报上峰,上峰又呈报朝廷。偌大一个皇朝,横跨九大州,又囊括七国版图,将消息传入宗圣帝耳内却只需三日夜。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之事。”
“对,听说当时为了递送消息,有急足一日功夫跑死八匹千里马。”
“宗圣帝十七次御驾亲征,其实并非为了鲸吞他国,而是收到有关于心上人的消息,想要亲自出去寻找。在一次大战中,西蛮利用某个与有姝长相仿佛的人将他诱入杀局,竟差一点得逞。可见为了有姝,他连xing命都能豁出去。”
“数天下痴qíng人物,当属霸皇第一。要我说,他之所以尽灭七国,收拢九州,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方便寻找有姝。你要知道,若有姝跑到别的邦国,他手段再厉害也触之不及。”
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家一面饮茶一面嗟叹。都说英雄无qíng,这话却是错了,宗圣帝既不负江山垂爱,亦不负百姓期待,对自己的心上人同样痴qíng不悔,哀感天地。然而他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运气,竟到死都未等来所爱之人,也不知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儿,又曾遭遇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