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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敲击声,原是一群举子听说九殿下在此处用膳,竟不请自来。他们弯腰作揖,态度恭敬,再三请求与殿下论策,又言殿下的书法独步天下,无人能及,很想见识一番。
九皇子本想撵他们走,却见有姝正用崇敬而又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虚荣心瞬间bào涨。
“罢,请他们进来。”他摆手挥袖,姿态潇洒,也不与几人过多叙话,铺开一张宣纸笔走游龙。举子们欣喜若狂,连忙围拢过去观看,楼下众人闻听消息也都纷沓至来,叫好不断。
舞文弄墨时的九皇子,仿佛与六百年前的主子重合,却也有不同之处。那时的他无人搭理,便是惊才绝艳亦要处处藏拙。现在的他可以尽qíng挥洒,恣意放纵,该笑的时候畅快大笑,该怒的时候怒发冲冠,纵使锋芒毕露,纵使yīn晴不定,亦能受到所有人地chuī捧与敬仰。
而更为不同的是,现在他的身边,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看看帮主子磨墨的薛望京,又看看帮主子压纸的赵玉松,早已被挤到人群外围,只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的有姝终于认识到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无论他多么愧疚,无论他多么想去弥补,重新活过一回的主子已然不需要他的愧疚,更不需要他的弥补。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大约只剩下静静走开,默默守护。
思及此,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眶,悄然离去。
九皇子感觉到有人正用狂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而且站得极近,连呼吸都一道一道喷在自己侧脸。他一直以为那是有姝,故而写得更为投入,待一幅狂糙书就,果然听见周围人频频发出惊艳的抽气声。
他接过太监递来的湿帕子,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勾唇朝站在自己身边的“有姝”看去,想从他口中得到几句热烈的赞美,却不防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有姝!”他愕然,继而在人群中反复搜寻,慌乱无措地喊道,“有姝,有姝,你在哪儿?有姝!”
他发疯一般推开人群,却再也找不见心爱的少年,先是脸色煞白、摇摇yù坠,后又快步走回雅间,将自己平生写得最好的一幅字撕成碎片。
“有姝什么时候走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们何用?滚!都给本王滚出去!”他面容狰狞,脸色铁青,恨不能抽出腰间佩刀,将这些碍眼的人砍成ròu泥。
桌椅、笔墨纸砚等物尽皆被他打碎,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大声响,骇得众人连连后退、逃之夭夭。薛望京等人不敢走,只得守在门外急眼,还冲侍卫首领比划了一个砍脖子的手势。
明知道这位主儿看上赵小公子,还不把人盯牢了,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侍卫们也很冤枉,当时人那么多,他们担心其中混入刺客,自是万分戒备,又哪里有空闲去注意赵家公子?这群人也是心大,为了露脸,竟把殿下身边的贵人无端端挤走,这回殿试谁也别想得中。
九皇子疯魔了一阵才堪堪回神,连忙冲出去满大街寻人,寻不到又跑到赵府,却得知有姝还未回转,便又顺着原路去找,终是与心上人擦肩而过,及至下钥方被仲康帝派来的侍卫绑回东宫。

第49章 画皮

九皇子心不在焉地与仲康帝用罢晚膳,这才提出开府事宜。
仲康帝虽然很舍不得,但想到再过几月儿子就年满十八,该独当一面,也就同意了。他即刻将手谕送去钦天监,让他们找一个huáng道吉日建府,便是速度再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完工。
九皇子听说还要再等半年,本就yīn沉的面色又黑了黑,忙道,“父皇,儿臣都这么大了,再住东宫也不合适,若哪天冲撞了您的宫妃就不好了。儿臣还是随便找个地儿先搬出去吧?”
仲康帝对儿子的疼爱丝毫不亚于赵知州,冷道,“什么叫你冲撞了宫妃?她们也配与你相提并论?朕实在不放心你住在外面,还是等一等再看吧。”话落并未搭理儿子的百般哀求,全当自己年纪大了,耳背。
九皇子说得口gān舌燥也没能打动父皇,只得悻悻然回转。前脚刚踏入东宫,他无奈而又愁苦的表qíng立刻转变成寒气森森,漆黑双目时而划过锐芒,叫人不敢bī视。
东宫侍从早已习惯九殿下前后不一、喜怒不定的面貌,纷纷垂头、噤若寒蝉。若是九殿下没有吩咐,他们绝不敢擅自上前伺候,便是洗漱、更衣这些事,也都是九殿下亲力亲为。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触,心qíng好时或许不会发作,心qíng差时便须小心了,说不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缓步来到书桌前,似以往那般打开暗格,抽出一幅泛huáng的画卷,缓缓在桌上铺开。
此时无需吩咐,自然有侍从端着几个烛台靠近,好叫九殿下看得更为清楚。
这幅画像很有些年头,边边角角已被磨损,纸张也轻微发脆,一不小心就会撕裂或弄出无法复原的折痕。纸上的墨迹早已褪色,依稀能看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
九皇子默默看了许久,这才下令,“笔墨伺候。”
侍从立刻拿来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又有一名宫女舀了水磨墨。
九皇子提起笔,将那些模糊不清的线条细细描绘出来,终于描到人像的脸庞时,唇角dàng出温柔浅笑。他可不是宗圣帝那般的优柔寡断之辈,不但错失所爱,竟连对方的面庞也不敢落笔。虽能隐约体会到那种“爱而生忧、爱而生怖”,以至于患得患失的心qíng,却也不敢苟同。
他若是爱上谁,别说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就连天皇老子来了也挡不住。宗圣帝画不出有姝,他却能一笔挥就,因为他的心更为坚定。
纷繁思绪中,少年秀丽无双的脸庞已跃然纸上,他想了想,又调和了一些彩墨,在他鬓边添了一朵粉色山茶,画了一条红宝石抹额,最后将无名居士所绘的青色儒衫改成富丽堂皇的牡丹抱团锦袍。
“好一位秀色夺人的少年郎!”宫女被改动过后的画作吸引,忍不住惊叹一声,却又察觉到自己打扰了殿下,连忙跪下请罪。
“无碍,你说的是实话。”九皇子心qíng很好,竟破天荒地冲宫女笑了笑。
常年冰冷寒凉、威压重重的东宫,竟有chūn暖花开、风和气清之势,叫众人暗觉惊诧。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而入,跪下行礼。
“那件案子打听清楚了?”九皇子一面用细细的羊毫粘上金粉,勾勒少年衣衫上的花纹,一面沉声发问。此时,他面上笑意早已隐去,又变得如往日一般严苛森冷。
“启禀主子,属下已打探清楚,赵小公子也是受了无妄之灾……”侍卫将朝中诸位皇子的博弈打探得一清二楚,又将临安府太守陷害有姝的过程娓娓道来。若是仲康帝在此,必会感到惊讶。他知道的内qíng,竟还比不上儿子的属下。
九皇子面色越是冷厉,下笔就越发小心,生怕将心上人的衣衫勾勒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值得纪念。
勾出最后一笔,侍卫的禀告也到尾声,九皇子稍微chuī了chuī未曾gān透的墨迹,淡声道,“那些人犯现在何处?”
“启禀主子,现已在发配云州的路上。”
“去什么云州?改道去湘乾。”他略一张口已定下这些人的生死。
湘乾乃苗人聚居之所,多盐碱地、多毒糙毒虫,多瘴气,且那里的苗人身怀养蛊秘技,又最是排外,流放到那处,可说是十死无生,往往前脚刚入城,后脚就踏进了棺材板。负责押送人犯的衙役根本不敢靠近,到得城门口,将公文递过去,再把人犯一推,便算完事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侍卫早已想到这茬,忍不住看他一眼,然后领命而去。
九皇子将画作补充完整,两手撑在桌上呆看半宿,直到烛台内灯油燃尽,光线开始忽明忽暗地晃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暗格,然后洗漱就寝。
是夜,从小困扰他的梦境终于变了,从反复追逐一道模糊背影,变成了与某个人相拥缠绵,及至凌晨方从惊心动魄地快感里苏醒。他猛然睁眼,翻身坐起,先是脸颊通红的回味片刻,这才伸手去探滑腻温热的裤裆。
梦中那人竟是有姝……果然是有姝!他流着泪的眼睛,被亲吻至红肿的嘴唇,和玉色的触感极佳的身体,都还历历在目。而那颠鸾倒凤的旖旎光景、销魂蚀骨的无上欢愉,竟似真真切切发生过一般!
九皇子反复回忆,qíngcháo澎湃,刚宣泄过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热。他总算明白了,自己想要得到有姝,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并非将他拴在身边,亦不是置于眼底,而是侵占、jiāo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唯有得到有姝,那些日日夜夜令他无法安眠的噩梦才会消失,那些求而不得的遗憾苦痛才会消减,那些遍寻不着的心若死灰才会复燃。也唯有拥有有姝,他才不会狂躁郁怒,不会患得患失,不会万念寂灭、彷徨无依,以至于毁掉自己。
直到此时,他才不甘愿地承认,自己的确是宗圣帝转世,以往那些绝望恐惧而又摧肝折心的梦境昭示着:他们果然爱着同一个人,并为等待他而来。不同的是,宗圣帝死不瞑目,但他,终于等到了。
心qíng忽而激dàng,忽而忐忑,九皇子直过了许久方下榻穿衣。
与此同时,赵府。
赵玉松脸颊被九皇子打肿半边,为了保住颜面,并不敢立刻去见父亲与祖父,待到翌日略微消肿,又用脂粉遮了遮,才去上房寻找父亲。
他父亲乃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从二品,官衔不高,将来却极有可能入阁拜相,可说是夏启朝最清贵的人物之一。听了儿子的叙述,自诩清流的赵大学士颇感不快。若家中果然出了一个以色事人的娈宠,毫无疑问,他的晋升之路定会波折重重,更甚者完全堵死。
他不像赵知州,只认眼前利益,不看重名声好坏。再者,便是有姝得了宠,好处也绝落不到二房头上,反倒对嫡支大大不利。
“不要对你祖父说。他老了,脑筋有些转不过弯儿,顶多把有姝送走,又哪里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赵大学士低声指点,“还记得九殿下养的那只袖犬吗?那年你可是吓坏了。”
赵玉松脸色一白,言道,“记得。”如何记不得?那年他八岁,九皇子七岁,有外邦进贡一只浑身雪白的袖犬,便被仲康帝赐给幺儿把玩。九皇子很喜欢这只袖犬,取名雪团儿,整日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可说是爱到骨子里。哪料其余几个皇子眼热,趁他不注意时用鲜ròu将雪团引到身边,尚来不及与之玩耍,仅摸了两把,就差点被九皇子砍掉手脚。
最终雪团被扔掉,其余宫妃不敢领养,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当年九皇子一剑削断六皇子半边胳膊,鲜血恰恰喷洒在赵玉松脸上。他到底才八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回到家就发了高热,连做半月噩梦方好转。总之一句话,九皇子xing格极为霸道,自己看中的东西绝不会让外人碰触。若是碰脏了,他便是再喜欢,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