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问 · 2

2019年10月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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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而室内虽然帘幕低垂,重重遮盖,白璎的神志依然在涣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灵在白昼里依然会慢慢衰竭。

周围很静。帘幕重重,薰香浓郁,她伏倒在那一片锦绣堆中,所有一切都感觉变得遥远,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变得虚弱而无法听到声音,还是所有的人忽然间都从这个地方消失——她开始封闭自己的五蕴六识,以减缓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形体就彻底消散。

那笙以为她睡着了,经过一番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准备乖乖地退到大门外等西京归来——要不然被炎汐那家伙看到,可又该沉下脸骂她了。

想到板着脸的那个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难道鲛人都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吗?昨日那样带着她出生入死、照顾周至,今天见了那个苏摩后就彻底翻脸了——那个慕容修也一样,见她戴着皇天,就仿佛烫手山芋一样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着,那笙穿过人声熙攘的大堂,推开侧门走了出去。

猛然间,听到天空里有熟悉的刺耳尖啸,她抬起头看着清晨暴雨后的天空。有一架奇怪的银色的风隼掠过前方天空。抬首之间,银色的金属反射出刺眼的光,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

然而苗人少女没有留意,就在这一刹那,她手上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银色的风隼上只有两个人,居左的青年将领冷冷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脱口命令,“皇天!”

“是,少将。”在他身边操纵风隼的是一个冷艳的鲛人少女,有着美丽的蓝色长发,应声操作,动作娴熟而迅捷,“要直接降落在如意赌坊吗?”

她的眼神不似其他鲛人傀儡那么空洞凝滞,说话的语气也起伏顿挫,竟然是一个依旧有着自我意识和思考能力的鲛人!

“是。”云焕冷冷回答,“立刻降落!”

如意赌坊的最深处。薰香的气息快要让人不能呼吸,连房内浓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合了,发出奇异的香味。难怪……难怪苏摩喜欢点着这种奇特的香吧?

那样,就再也闻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涣散,那个瞬间,她仿佛回到百年前濒临死亡的那一刹那——时空恍然消失了,塔顶上所有人的脸在瞬间远去,天风呼啸着灌满她的衣袖,白云一层层在眼前散开、合拢……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个下落的瞬间,却漫长得仿佛过了十几年,她只是不断地下跌、下跌,似乎永远接触不到地面。

“白璎!”猛然间,飘落的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白璎!”

不是苏摩……不是苏摩。那个鲛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终沉默,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坠落!仰脸看去,白塔顶端唤她名字的那个人伸出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形状奇异的银色戒指。那个人叫着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来——她下意识地举手,忽然间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一枚戒指。

是真岚?那个瞬间,她忽然间又清醒了。

那一刻,光剑从她袖中流出凛冽的剑芒,撕裂她的衣袖,跃入她戴着戒指的手中——她感觉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东西未曾守住。是的!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拥有“护”力量的后土,却并不曾守护住她的国民、她的父亲,导致家破人亡。她扔下了自己的丈夫,不曾和他并肩战斗,伽蓝十年孤守,十万空桑人终究亡国灭种,沉睡水底。

那样的错,一次便可万劫不复。

“白璎!”高入云端的塔顶,真岚在呼唤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来——深渊在身下远去,他将她拉出了永无休止的坠落之途。

“白璎,起来!”恍惚间,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真切地,“都什么时候了?”

惊诧于对方居然能将声音传到她已经封闭了五蕴六识的心里,白璎勉力睁开了眼睛,想看看谁来到了这个昏暗的房间内。

“快起来,沧流帝国的军团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双熟悉的眼睛低下来,然后黑色的大斗篷散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想拉起她,“起来,我带你走!”

“真岚?是你?”昏暗的房间里,她凝聚了残余的灵力才分辨出了来人,忽然间就松了口气,微笑起来——真的是他啊……在昏迷中,她听到的声音不是别人,真的是来自无色城的他!

然而,微笑未消失,她的形体猛然再度涣散。

“喂,喂!你干吗?别睡了!”来人更加着急,连忙低下手,去握住那只“后土”——那枚后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光芒照耀着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间,她涣散中的形体重新凝聚。

“真岚。”白璎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来人,诧异道,“你怎么出了无色城?”

“快起来。那笙在外头要出事了——这次沧流派来的是云焕,那丫头可没有上次那样的好运气,可以挥挥手就打下一架风隼来。”真岚口气急切,显然这边情况的复杂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璎拉住他的手站起来,看着紧闭的门,皱眉道:“外面是白昼,我根本没法子出去。”

“没关系,我带着你走。”真岚回过手来,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的躯体。他伸出仅存的一只手,对着她招了招,“进来!”

“呃……”白璎陡然哭笑不得,看着那个披着斗篷的空心人——多么诡异的样子……也只有这位殿下,才能想出这种把太子妃打包带着离开的主意了。

“快进来,外头都要打起来了,你还磨蹭!”真岚不耐烦,一把将她拉入空荡荡的怀中,“反正你还没我肩膀高,够裹着你了。”

大斗篷“唰”地裹起,挡住了一切光,仿佛一个密闭的小小帐篷。

“别担心,外头的一切我来应付。”用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系紧带子,嘱咐道,声音从头上传来,“你可要咬紧牙,千万别再睡过去了——我加紧打发走那群人,安顿了那笙,我们一起回无色城去。”

“嗯。”在黑暗中,她应了一句。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踏实和安详。

外面刚到清晨,但是室内辉煌的灯火却彻夜不熄。屏退了采荷,如意夫人亲自在榻边守着,静静看着受伤后昏迷的傀儡师。

丝线都已经全部接回到了那个小偶人身上,在灯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那个叫作阿诺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静静地待在床头,表情呆滞——方才所有引线猛然间的断裂,似乎对这个偶人造成了极大的损害,每一个关节上居然都流出了奇怪的殷红色的液体。

然而,转头之间,她诧异地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样慢慢渗出了鲜血!

苏摩的脸色是平静的,然而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涌反复涨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间汹涌来去,顺着连着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丝线,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进行。傀儡师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肤弥合,偶人身上的红痕也迅速地褪去。很快,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

终于,仿佛取得了什么平衡,偶人脸上呆滞的表情开始松活起来,“啪嗒”一声自动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样诡秘的笑容,让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她一时间有些发怔,这个小东西,她以前也看到过。空桑未曾覆灭的时候,苏摩只是一个少年,孤独而桀骜,手里一刻不离地抱着这个小小的傀儡偶人,称它为阿诺——可是,那个时候的偶人,是一个真正的偶人。不会动也不会笑,全凭引线操纵。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叫作阿诺的偶人,居然活过来了吗?

“外……外面是什么声音?”不等如意夫人回过神来,忽然有声音发问,“怎么会有风隼聚集在如意赌坊上空?怎么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诧然回头,随即看到已经披衣下地的苏摩。

伤势好得出奇地快,苏摩干脆地坐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傀儡师的眼睛还是空空荡荡,穿过了窗棂看着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该死的,难道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发现了复国军?”

然而一语未落,呼啸的箭如雨射入!

在门外等候的那笙在看到劲弩射落的一刹那,来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后的如意赌坊,掩上了大门。

“夺夺”的响声如同雨点般打落,那些从风隼上射落的飞弩力道强劲,许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红漆大门,钉了进来,差点划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皇天……完蛋了!”忙忙地,她在箭落如雨的时候腾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头顶一暗,强烈的风扑顶而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呼啸声仿佛就在耳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手,对准了那架风隼,大喊了一声:“去死吧!”

——以为皇天在手,那架风隼便会如上次那样掉下来。

然而,那枚戒指只是在日光下再度折射出一道光芒,却毫无动静。

“拉起来!”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闪耀在手指间,风隼上的云焕立即脱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范围!”

“是!”鲛人少女的操作极其灵活,风隼的双翅角度陡然改变,借飞快的速度立刻扬头掠起。

“发出讯号,让队里其他几架风隼都到这里来!”云焕一边继续吩咐,一边打开了风隼底部的活动门,“把这里夷为平地也不能让这个女的跑了!你稳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这个女的,让后面的人快些过来。”

“是!”蓝发的少女眼睛直视前方,脸色宁静,仿佛只会说这个字。

风隼掠起,在天空里盘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赌坊的上方。速度放缓,银色的大鸟腹部忽然打开,一道闪电滑落,打在如意赌坊外墙上,土石飞扬。整个赌坊里的人都被惊动,赌客们汹涌而出来到外面院子,怔怔看着天空中渐渐密集的黑云。

“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无数双赌红的眼看向天空,以为自己在做梦。

“好大的鸟啊!但是为什么翅膀都不扑扇?”人群中有个拿剑的人喃喃。

“去你妈的鸟!这是风隼!”人群中有个声音忽然间响起来了,却是那个光头的游侠,手里抱着一瓮酒,抬头看着半空里,脸色紧张,“快逃!该死的!是征天军团的风隼,它要射杀全部人!他妈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听得“征天军团”四个字,赌客们轰然发出了一声喊,作鸟兽散。

征天军团是沧流帝国百年来最精悍的队伍,能够纵横天地之间,征服一切不服从帝国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国霍恩部落动乱,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到最后都是被征天军团用暴烈的手法镇压下去,其强大的战斗力和快如疾风的行动速度,让整个云荒大陆上对帝国不满的人都心惊胆战。

但是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被镇压后,云荒进入了平静的时代,没有任何大的动荡出现,所以沧流帝国的十巫从未再派出征天军团——赌坊里的赌客们自然也没有目睹过那可怕的军队。

光头游侠看着人群奔逃而去,却迟疑着不肯离开。

“老大,老大,还不快走!”他的同伴在远处停下了脚步,喊他。然而那个光头却咬着牙,看着手里刚买来的昂贵雕花酒,喃喃自语:“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老子要留在这里等着西京大人回来!”

好容易向老板娘买了二十年的陈年醉颜红,想献上去作为礼物,求西京收他为徒,如果被这点考验吓跑,怎能做剑圣传人?

他握紧了剑,抬头看着半空盘旋的风隼,一颗光头奕奕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