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机械师望舒 · 5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天机公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毕生未娶。他出身于帝国最受尊敬的望族,有翩翩佳公子之称,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爱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独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个女子为他自杀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终其一生,他似乎对女人或者男人都毫无兴趣,简直像一架机械一样冰冷无情。

毕生致力于格物致知的天机公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了地底的深处,和他的那些复杂精密的机械为伴。到死时,他手里都握着一卷书,不曾放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书却不是机械制造的书籍,而只是一本来自中州的古书——《列子·汤问》。

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个古怪的少年脸颊苍白,目光呆滞,瞳孔对光极其敏感,似出生以来就未曾出过地面。在被族人发现的时候,他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经待了一个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没有获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来了。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

除了这些接近魔物的特点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给天机的助手,也不是军队里的人,甚至整个族里的名册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来到那个深埋地下的军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

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他像极了天机公子:不但容貌酷似,甚至同样具有惊人的机械制作天赋。虽然号称对一切都记不得了,甚至无法熟练地使用语言和人交谈,但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机械设备却熟极而流。

于是有传言不胫而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为天机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僻的父亲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失去了天机公子这样一个精通机械制造的天才,对冰族来说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打击。元老院发誓要找出凶手,反复数十次地审问那个少年,却问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当某一夜首座长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汤问》时,从厚厚的书脊夹层里掉出了一张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旁边是一行凌乱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把心给了他。”

巫咸瞬间脸色大变,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追查戛然而止。

元老院对外发布了公告,说天机公子死于心力交瘁,为国捐躯。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便是这个叫作望舒的少年。

被从地底下带出来后,巫真织莺亲自照顾着这个怪异的少年,手把手地教给他一些生活的常识——比如礼仪、穿着、基本对话,还有帝国的历史和目下的战争局面。过了一两年,那个在地底下长大的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制造水准,几乎不在天机公子之下。

因为天赋出众,他被元老院选中,继续担任军工作坊的总监,留在了巨大的藏书阁和地下制作间里。这些年来,他心无旁骛地工作,制作和改进了无数武器和机械,甚至将天机公子死前只留下一个构思的“冰锥”也逐步造了出来。在出现后的第三年,他被元老院授予了“萨迦”的称号,并继天机公子之后成为了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和父亲一样,同样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机械。

无论他怎样努力和尝试,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父亲生前的极限。

 

听得织莺这样安慰他,少年望舒却不服气,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鲸骨模型:“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未必别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锥还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谁都知道望舒是一个天才。不过《征天篇》残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风隼实在很难。”织莺显然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微笑,“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机械能顺利造出,要寻找到可以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也很困难啊。”

风隼、比翼鸟这些飞天的机械,因为灵敏性太高,陆地上的人类根本无法操控,必须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类的鲛人来充任驾驶者。所以在当年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里,每架机上都配备了一名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作为战士们的搭档而存在。

而海国复国后,要再猎取活的鲛人作为傀儡,也已经是万难之事。

而且,即便寻找到了鲛人奴隶,如何使用傀儡虫来训练他们的秘术也早已失传。

“对,”望舒才想到这个难题,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织莺微笑:“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下,午饭后继续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无所谓地耸肩,“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感觉到饿,也不需要休息。”

“……”织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没事啦,反正就算多吃一点东西,我的脚也不会长好。”少年跺了跺左脚,低下头看着。他的左足有明显的残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五个脚趾也缺失了,所以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这个缺陷,望舒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几乎不去外头。

织莺蹲下身去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那一瞬的气氛非常暧昧,沉默许久,望舒低声问:“星槎圣女那边如何了?”

“应该已经到云荒了吧。”织莺的视线投向东方,脸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护航,上千名一流的战士随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阳岛,无暇分心。船队应该顺利地绕过了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了大陆西端的狷之原。”

“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把她送到神山去?”望舒有些怀疑,更有些吃惊,“她真的能唤醒破军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谁?”

织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是秘密吗?”望舒有些不可思议,“连我都不能告诉?”

“嗯。”织莺低低应了一声,柔声解释,“望舒,虽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们各有职责,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相互告知的。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违反。”

望舒蹙了蹙眉头,有些不高兴:“我总是觉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瞒着我。”

“别拉长脸嘛。”织莺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舰啊的制造技术,还有那三卷《营造法式》,都是你独有的机密,我们几个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样。”望舒闷闷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许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织莺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不过,我也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为难。”许久,她才细声地说了一句。

“是啊。”望舒叹了口气,颓然,“所以,我也不问了,免得让你为难。”

“那就对了嘛。”织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苍白冷淡的脸上绽开,仿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别东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说了,等你造好了冰锥就要重重地奖赏。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呢?”

“这个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促狭地转头看着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永远和织莺在一起!”

那一瞬,织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少年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铮有婚约,”他喃喃,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竭力让声音平静,“别在意。”

“嗯。”织莺默默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思转开了一瞬。

今日初阳岛的会战,羲铮辅佐万霖将军抵抗空桑军队,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铮一定会没事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结结巴巴地说,绞着双手,“他一向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

“嗯。”织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每次说到她那个作为全军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会非常沉默。

显然这个名字也让望舒浑身不自在,他握紧了双手,极力克制着身体神经质般的战栗,深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低声道:“其实,我觉得唤醒破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什么?”织莺似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一个机械师,所以也知道越是庞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间里巨大的模型,紧蹙着秀气的眉毛,“传说破军身上具有毁灭天地的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谁能够控制他?我真想不出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样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复国!”织莺冷然。

“不,不。你忘了吗?”望舒摇头,“传说破军在拥有魔之力量后,逐渐变得疯狂而暴虐——他曾经以七杀为信条,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异己,屠杀了十大门阀!破坏神附身的人,是会不分敌我去摧毁一切的!为什么我们要唤醒这样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说越激动,仿佛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蛰伏了许久。

“不要再说了!”织莺断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气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担心啊。”少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真的。”

“我知道。”织莺的神色缓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白墨宸都已经攻到这里了……再晚个一年,只怕冰族就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了。在这种时候,不求助破军身上那种可怕的力量,还能怎么样呢?”

“……”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地说。

“你已经很努力了,别责备自己。”似乎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了,“对了,等几个月后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先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你们要往北去吗?”

“不要多问了,”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我不问就是。”

“辛苦你了,望舒。”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织莺转身微微一笑:“别多心。”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仿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画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犹如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在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

多可怕的事。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