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玉成烟 · 4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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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望着石屋里的陈设,“在最后一夜来临前,我亲手杀了她,然后把魂魄凝成一粒灵珠,镶嵌在剑上,从此人剑合一,再不分离。”

“啊?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喜欢她!”虽然极力控制,琉璃还是再一次脱口叫了起来,“难道、难道她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结果在这里被你给逮住了?”

她连忙掩住了嘴,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只是苦笑了一声。

“很难和外人说清楚。”他随口回答,显然不愿意继续说这个问题,“在活着的时候,她一直保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忽远忽近,谜一样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明白了她……可惜已经太晚了。”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听不懂,太莫名其妙了。”

溯光笑了笑:“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动,仿佛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口问:“那么,你们就是没有回过海国见父母了?又没有成亲,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们举办过婚礼。”

“啊?”琉璃睁大了眼睛。

“在她死后,我在这间石屋里按照海国的仪式,迎娶了她。”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简陋的房间,语气恍惚,“如果鲛人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来世未可知,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她回海国,但,总要给我们之间定一个名分。”

琉璃喃喃:“可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她会知道的……人死了,并不是就此再也没有任何感知了。我相信亡者会注视着生者,就如生者会一直怀念亡者一样。”溯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见我所爱的妻子。”

她怔怔地听着,在黎明的晨光里看着这个鲛人。

长夜即将过去,晨曦透入窗户,朦胧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极其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想起传说中的海皇苏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听他低声说着这些,一字一句,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甚至无法呼吸。

那就是人世间所谓的“爱”吧?是他们族里遗失已久的珍宝。

琉璃怔怔地坐着,看着那个低语着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颊上凝聚成珠。那一点泪折射着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滑过瘦削苍白的脸颊,然后掉落在尘土里,悄无声息,就像是一组极其清晰却无声的慢镜头。

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拨了一下。

琉璃侧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捡起了那一颗鲛人泪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个家伙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沉默了许久,琉璃嘀咕了一声,抱着脑袋,“只可惜……”

她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下去了,似乎又是无限苦恼。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谢谢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说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叹息:“谢谢你昨夜不顾危险救了我。其实我真的没料到你还会回来救我。”

“原来你还算有良心。”琉璃笑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姑姑说人要知恩图报。在掉到那个金座密室里时,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出去啊!”

“我不是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找回辟天剑。”

“……”琉璃蓦地怔住,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尴尬。

“喂,你不能委婉点吗?”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脸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诚恳地解释,“几十年不出来和人接触,我好像比以前更加不会说话了……别介意。”

“明知道不会说话,怎么不干脆装哑巴?”她没好气。

溯光点了点头,当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只有外面风沙的呼啸声。长夜快要过去,朝阳即将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来:“天快亮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这次漫无边际的谈话,走出了石屋。

 

外面已经是黎明,苍黄的沙海尽头是一线隐隐的红——那是朝阳即将跃出的征兆。

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风沙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奔逃,来到这间石屋,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这间小石屋建在沙漠里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简陋,屋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结,上面缀着银色风铃,在风沙里微微作响。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东看迷墙,西瞰大海,整个狷之原一览无余。仿佛是那些妖物经过一夜的喧闹也都疲惫不堪,从高地上看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里,平静安详,完全看不出昨夜还曾经邪气如潮,群魔乱舞。

“啊……这里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顺着她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远处那一线碧蓝犹如用水墨抹在天际一般明丽,朝阳还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着一颗红宝石,璀璨如火焰跳跃。琉璃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闭目在天宇下迎着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静下来,露出奇特的安宁满足。

“真美啊……”她低声,带着一丝伤感,“也不枉我来云荒一趟。”

溯光看了她一眼,微微诧异:这分明是一个活泼明媚的少女,得宠而娇贵,然而,不知道为何,某些时候她的眼里却会闪过不经意的忧伤。那种眼神,会忽然间令她从一个豆蔻少女变成令人看不透的模样。

这个丫头,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吧?

“是啊,很美,和我们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摇了摇头,站在檐下,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临风低语,“是不是,紫烟?”

他的语气飘忽细微,仿佛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说话,又恢复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梦游模样,完全不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般凌厉迅捷。

琉璃侧头看着这个鲛人,霍然间明白了——原来,这是一个活在别处的人。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在云荒大地上行走,灵魂却早已和恋人一起被封在那颗珠子里了吧?

琉璃沉默下去,握着掌心里偷偷捡来的那颗鲛人泪,许久,她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真厉害!叫什么名字?”

溯光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淡淡:“何必要问名字呢?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是吗?”琉璃抬头看着他,忽地认真道,“可是我想再见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为什么?”

“因为……”她眼睛一转,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为我想拜你为师!”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少女情绪变化太大,脑子也转得快,令人无从应对。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剑圣门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还是好好跟着剑圣清欢吧,他的剑术天下无双,足以让你学一辈子了。”

“其实……”琉璃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是真的剑圣门下。”

“什么?”溯光有些惊讶。

“我只不过是花了一万金铢,行了个拜师礼。”她沮丧地道,“交足了束脩后,清欢剑圣只传了我半招‘分光’的口诀,然后就不知所终了。”

“半招?”溯光诧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却没有教怎么运气。他说一万金铢只够学那么一点点。”琉璃显得很沮丧,嘀咕,“什么剑圣,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的大骗子!”

“原来如此。”溯光明白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笑,“难怪你那一箭看上去虽然很像剑圣一门的‘分光’、‘化影’,在气脉上却又格格不入——原来是只学了个皮毛。不过靠着一点皮毛就能把箭术练成这样,也是很不容易了。”

“你还说你不是剑圣门下?”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这样如数家珍,除了得到剑圣真传的人还有谁能做到?教我一点点……”

“说过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脸上的那一点点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快,琉璃吓了一跳,只得暂时闭了嘴。她喉咙里痒痒的,有无数疑问,压住了这个又冒出了那个。想了好久,她终于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既然你是鲛人,那么,你的腿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还有‘分身破腿’的屠龙术吗?”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为了方便陆上行走,用术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琉璃吃了一惊,眼前登时浮现出大漠之上一条美男鱼直立行走的样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溯光蹙眉。

“没什么。”琉璃连忙收敛了笑,趁着对方心情好,连忙再度问:“那么,这把辟天剑你又是怎么来的?自从西恭帝去世之后,这把剑就从云荒失去了踪迹!”

溯光淡淡回答:“这是紫烟的遗物。”

“遗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难道是西恭帝的什么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说,眼里的笑容忽地凝结。

“好吧,我不问了。”琉璃嘟囔着抬起头,今天这个鲛人已经说得够多了,来者不拒,竟仿佛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一般。想到这里,她心里凭空一跳,打了一个激灵: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信任了?难道是因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让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排斥了?可他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啊!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就像是揣了一只猫一样百爪挠心。

溯光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着西海岸走去,跃下三丈高的礁石,细细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狷之原是云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盘海相连。这里没有海港,荒原的尽头是一片远古时形成的岩石,在风沙里呈黑褐色,由于风化剥落已经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云荒的冰族就是从这里被驱赶出大陆,从此在西海漂流至今。为了防止冰族从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东侧建立了迷墙,在原野上放养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驻了一支重兵,将从海上靠近这里的一切人击退。

然而此刻,这支驻扎在搏浪角的海军已经没有一人存活。

血染红了方圆一里的海面,无数船只残骸沉浮在波浪里,海鸟落在倾斜的桅杆上,嘴里叼着血肉,发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云集着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兽类早已闻风而来,在浅海里寻找着食物。

溯光站在一块坍塌的岩石上,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是一艘军舰的龙骨,被西海之浪冲上来,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块木板上还残留着一只断手,虽然泡得苍白脱皮,却还是死死抓住木板不放。手指在海水里泡得肿胀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余,令人触目惊心。

琉璃看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失声:“天……这里难道打过仗?!”

“驻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师全军覆没。”溯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经反攻到这里了吗?”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哪。”

“不是反攻,只是突袭罢了……”溯光低声,“他们在这里击溃驻军登陆时,估计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而上岸的军人一半死于明鹤之手,剩下的幸存者,大概都在我们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眼神凝聚起来,蹲下身去细细看着什么。

“怎么?”琉璃惊诧地一起蹲下去,却看到他正伸手拨开礁石上缠绕的海草,仔细地摸着上面两条车轨般的痕迹——那是新鲜的划痕,上面尚未长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蚀。然而从深浅上判断,船里的东西并不重。

“有东西从这里登陆了,可能是一条小船,很轻。”溯光低声,“看来如明鹤所说,上岸的不止是那些军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琉璃吃惊:“女人?”

溯光蹙眉摇了摇头:“可能就是明鹤临死前说的‘星槎圣女’?”

“那些冰夷怎么可能扛着一条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议地脱口,“他们是不是疯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险,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当然是为了迦楼罗和破军。”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