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 3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让道!城主车驾!闲人回避!”

叶城的夜是热闹喧嚣的,虽然到了二更,仍然人流如织,灯红酒绿。所以当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的车驾疾驰而过时,喝道之声连绵而起,满街路人纷纷避让,惊呼怒斥之声惹得歌楼酒馆上的人伸头探望,啧啧议论。

“哟,好威风!”红袖楼上,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深更半夜的还在赶场子陪客,我看这小子还真是比你们红袖楼的头牌花魁还忙啊。”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商贾,正用肥硕五短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账本,斜眼看了一眼楼下,出声讽刺。语出,周围娇笑一片,簇拥在他身周的十几个美人无不掩口。

那个商贾四十不到的年纪,身形肥硕,大腹便便,坐下来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衣衫华丽,十个手指头上有六个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和叶城里到处可见的富商没有区别。红袖楼是叶城烟花地中的翘楚,一夕耗费百金不足为奇,然而这个商贾却一个包下了整个顶楼,身边倚红偎翠地簇拥着十几个歌会舞姬,一片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九爷真会刻薄人,连城主也不放过。”

“城主算什么?”那个被称作九爷的人一拍大腹,冷笑,“在叶城有钱就是爷!”

他手里拿着一杆银色小秤,用秤杆翻着面前摊的一本账簿,心不在焉地看着——那杆秤样式奇特,长不过一尺,一头挂着一个小小赤金的秤砣。那个秤砣不像普通那般呈方柱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金丸,宝光夺目。

忙了半夜才将账目看了一小半,九爷已然看得失去了耐心,心浮气躁。

“怎么老对不上!”他愤愤地骂了一声,摔了笔,“裕兴钱庄那些家伙是怎么做账的!他娘的,一群废物!”

“九爷,不如先休息一会儿?”靠在他怀里的朱衣丽人是风月场里的老手,甚是善解人意,及时将一碗汤放到了案上,笑道,“天参宝鼎汤可算是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嗯。”那个叫作九爷的锦衣商贾闷声应了一句,把手里的秤杆扔到了一边,从丽人手里接过汤匙,低头喝了起来。然而一低头,束发的青丝带子便滑落下来,一下子掉到了碗里。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用勺子将带子从碗里捞了出来,继续埋头喝。

可是喝不到几口,那条带子又自行滑落,啪的一声重新掉了进去。

朱衣丽人连忙俯身过来,想要帮恩客将束发带子系好,就在那个瞬间,九爷喃喃骂了一声,忽地将带子用力扯落下来,猛然摔到了碗里!

“那么爱喝汤,就去喝个够好了!”他指着那条泡了汤的青丝带子大骂,披头散发,宛如一只发怒的胖狮子,“他娘的喝死你!”

朱衣丽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是一年不见,九爷不只生意越做越大、身形越来越富态,连暴躁的脾气也是越发厉害了。对死物犹是如此,对活人更不必论,难怪整个叶城的青楼姐妹纷纷大叹吃不消。

“爷何必动怒?”看他发脾气,旁边有位一直不曾得空说上话的妖娆歌姬上来,笑着贴了过去,趁机献殷勤,“妾身替您拿下去洗干净。”

“给我放下!”九爷却蓦地打落了那个献媚女子的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那条无辜的带子,“那么不听话的东西,就让它烂死在汤碗里头好了!他娘的,听着,谁都不许洗!”

那个歌姬捂着疼痛的手,惊恐地躲闪。朱衣丽人连忙上来打圆场:“是是是,不洗!珠珠她刚来不久,九爷别见怪,傅寿这厢替她赔不是了。先下去吧,珠珠,”傅寿转身低声对她道,“九爷发脾气了。”

撑着精神陪了半夜,快到手的赏钱却没了,那个年轻的歌姬狠狠剜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一眼,咬着嘴角提起裙裾转身离开,一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声音虽低,九爷却霍地变了脸色,忽地飞起一脚,将那个歌姬踢得“哎呀”痛呼了一声,直滚下楼梯去。

“还敢骂老子?”他暴怒,“滚!”

那个歌姬哀呼着站起,一句话也不敢说。楼上所有女子粉脸色变,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这个九爷身份神秘,一向以出手豪爽著称,所以每年他一来,楼里所有姐妹都争先恐后前去侍奉。然而这个金主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地差,动不动便要发飙,楼里除了傅寿姑娘,几乎所有人都挨过他的骂。

“九爷!”傅寿是这里最年长的歌姬,见此情形连忙上来软语相劝,“珠珠新来不懂事,爷何必和一个丫头片子动那么大的火气?”

九爷余怒未消:“他娘的,老子最恨别人骂我是死胖子!”

傅寿却不怕他,只是看着他的便便大肚,一时哑然失笑。

“我又胖了吗?”九爷沮丧地问,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十年我就没下过两百斤。”

“听说喝茶能减肉,”傅寿微笑,“九爷要不要从楼里拿一些上好的普洱回去?”

九爷摇头:“喝酒还行,茶就算了吧!喝进嘴里能淡出鸟来。”

一场风波骤起,楼里歌吹一时全歇,九爷回过身看着那一群花容失色的莺莺燕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一下子哑了?真扫兴!都给我滚吧!”

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一哄而散,只剩下朱衣女子还在楼里。

“寿儿别走,”九爷一眼瞥见,连忙道,“我刚才可不是冲着你喊的。”

“我知道,”傅寿掩口笑,“九爷脾气一向火暴,见得惯了。”

“嘿嘿,还是寿儿明白我。以后他娘的不叫这些啰啰唆唆的小娘们服侍了,只要你来陪我就行。”一通发作后,仿佛也知道自己方才有点失态,九爷掩饰似的换了个话题,看着雕栏下的大街嘀咕,“一年没来,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

如今已经是三更了,叶城里还是热闹非常,整条街上都点着红纱罩着的灯笼,映照得往来的人群都沾了一层喜气。灯下车水马龙,丝毫不因深夜而有冷落的迹象,丝竹盈耳,喧闹非常,真是一座不夜之城。

“有人说这里应该改名叫‘夜城’才对。”傅寿微笑,并肩凭栏看去,“这城里的人们多半是白日蛰伏在房里,到了晚上才会出来——就如九爷一样,白日里不知道在哪家美人儿的裙下,到了三更半夜,才会想起来红袖楼转一转。”

“哈哈,”九爷笑了一声,捏住美人的下颌,“看哪,我家寿儿吃醋啦!”

傅寿娇嗔:“我哪敢吃爷的醋,谁不知道九爷是留不住的人?即便是红透了半天的花魁天香,也不是被爷说甩就甩了吗?听说如今人家伤心得跟什么似的——爷倒是忍心。”

“啊,我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天香她哪里真的看得上我这两百多斤的肥肉?和刚才那群人一样,也只不过是爱我囊中累累金铢罢了。”九爷拍了拍自己的便便大腹,呵呵一笑,“只不过她自视太高,总觉得天下男人都该是自己裙下之臣,所以我去那里睡了几夜就不再去了,让她觉得伤了面子——你还以为她哭什么?”

“九爷说话可真刻薄。”傅寿掩嘴笑了一声。

“嘿。好了,不说了——这些金铢,一包给你,一包替我打发给今晚陪我的那些妞儿。免得让她们白忙活一晚。”九爷坐回了榻上,大咧咧地扔了两包金铢过去,对傅寿钩了钩手指,“寿儿唱歌是出了名地好,今日就来个新鲜的——听说你祖上是从中州楚地过来的,那么就给我唱一支你家乡那边的曲子,如何?”

傅寿脸色微微一变,强笑:“中州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别污了爷的耳朵。”

“什么话?”九爷不以为然,“尽管唱来。”

傅寿迟疑了片刻,低声:“乐坊不许。”

“嗯?”九爷倒是一怔,“为什么?”

“十二律里面有规定,不许唱中州曲子。”傅寿非常为难,“即便是青楼里的中州姐妹,接客时都要用空桑官话。若是违反了,老·鸨便要罚钱呢。”

“什么?”九爷骂了一句,“这也忒不讲理了!”

“只怪中州人来得太多,给空桑人添了麻烦。”傅寿并无怨艾,说着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云荒毕竟是你们空桑人的天下,我们中州人能来借个地方、吃一口饱饭便已经足够,哪里还敢怨恨什么。”

“什么‘你们’‘我们’的!”九爷蹙眉,“这天下还不都是给人活的?”

九百年前,当光华皇帝真岚平定乱世时,大难过后的云荒一片荒芜。

从那场浩劫里存活下来的空桑人只有十余万——废墟上百废待兴,但子民人丁稀少,根本无法承担重建家园的重任。在这样的局面下,光华皇帝显露出了一个超时代明君的心态:他下令打通了中州通往云荒的道路,鼓励移民迁徙,在慕士塔格、天阙、桃源郡一线上驱除僵尸猛兽,沿路设驿站,以方便那些翻山越岭来到新大陆的流浪者。

这一举措令原本九死一生的道路变成了坦途,数年之内,从中州来到云荒的流民数量从最初的每年一两百人,骤增到了每年数万乃至十几万人。

那些万里迁徙而来的中州人在新土地上繁衍,勤恳经营,很快成了空桑复兴的一支重要力量,逐渐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土地,势力逐渐扩大,其中叶、马、薛、安四大家族更是一时翘楚,每家掌握的土地都超过一万顷。

事态渐渐变化,偏出了空桑人的预料。

数百年后,蜂拥来到云荒的中州人越来越多,已经远远超出了本地空桑人的数量。那些移民在东方泽之国一带抱团聚居,并没有如统治者预期的那样融入当地,反而固守着中州的习俗,以宗族观念为凝聚力,渐渐形成了国中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