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来 · 4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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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陡然紧张,秋蝉却浑然不觉,只怯怯道:“缇骑大人说,他们是来找九爷的——小婢回答说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缇骑大人说小姐你自然会知道。”

“九爷?”殷夜来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清欢。

“找我的?”清欢也吃了一惊,却松了口气,抓抓脑袋,低声,“干吗?难道官家也插手风月场上的争风吃醋?……莫非是都铎那个家伙发疯了?”

秋蝉在帘外轻声转述:“那个缇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是这几日九爷来了小姐这里,麻烦转告一声,让他去一趟朱衣局——说:有个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请九爷前去帮忙。”

“六十年一遇?什么陈年旧案要……”清欢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变了颜色,大失常态地直跳起来,“哎呀……哎呀!”

“怎么?”他这一声大叫让殷夜来也变了脸色。

“六十年?我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难道真的到时候了?他娘的,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清欢仿佛活见鬼一样,也来不及收拾满桌的金铢宝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冲下楼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帮我看着这堆钱!”

“哥!”殷夜来临窗唤了一声,然而清欢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独自凭栏,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绪缭乱——缇骑找他,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查?他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何时能再见面?

离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已经十年了。

那一场变乱之后,并肩长大的他们分隔两地,甚少联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叶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剑圣,越走越远,一年一度的见面往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把酒说说风月。

人和人之间,即便曾经多么亲近,最后也只能落得如此吗?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觉得一阵寒意逼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毫无来由地一阵心跳,仿佛有什么在夜里紧盯着自己。殷夜来猛然回头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帘细密,檐下红灯飘摇,并无半个人影。

“小姐。”身后传来细细的禀告声,却是春菀站在了帘外,“您的药煮好了。”

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分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分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枝。”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谈及的一些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

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的冷淡语气。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四更时分,非花阁的最后一盏灯终于也熄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黑暗一片。

小丫环秋蝉离开后,殷夜来在垂着纱帐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横在额头。夜凉如水,有隐约的欢声笑语传来,是楼下尚未停歇的风流喧闹。窗外雨声无尽绵延,敲击着瓦当,发出拨弦般的叮当声。她就在这样细密错落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杀了他吧!不杀了他,我们就没活路了!”

“这个畜生!衣冠禽兽!”

黑夜里,不知道哪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恐惧而惊惶,仿佛是好几个女子在说话,语气战栗地商量着什么。那些声音是那样近,近得就像簇拥在自己的床头附近,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惊恐而细碎地说着。

“我、我不敢……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什么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这个畜生醒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们呢——来,把腰带解下来,一人拉住一头,在床头上勒死他!”

她在一边听着,为对方语气里那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绝望所惊动。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沉重无比,似是压了一座山。

是谁?究竟是谁在那里说话?

勒入血肉的腰带,剧烈的挣扎,粗重的呼吸……这些仿佛是幻影一样浮现在心头,不曾睁眼看也能看到全部景象,仿佛是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天哪!他、他的眼睛凸出来了!”

“别看!继续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过来就不得了了!”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如此熟悉,仿佛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

“天哪……他醒了!他要喘过气来了!快,你过来帮忙拉住这头!”

“用力!别看他!”

“不要让他叫出声音来!快用力!”

朦胧中,她听得出在说话的只是一群年少的女子,满怀恐惧和惊惶,然而却是毫无经验地在做着杀人的勾当——“当啷!”忽然间,仿佛床上那个人在挣扎中碰落了什么,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

那些窃窃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所有女子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廊上传来,似有一行人前来。

“快点!”有人低低道,“侍卫们往这边来了!快用力!”

“我、我手软了!”另一个人带着哭音,“这、这可是要灭九族的啊!”

随着哭泣的颤音,似乎是腰带的一头陡然松了,床上那个沉重的呼吸忽然舒畅起来,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响起在漆黑的夜里:“有、有刺客!来人……来——”

转瞬那个声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腰带陡然收紧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脚步已经奔到了门外,暗夜里雪亮的光一闪,门登时四分五裂。冲进来的一群虎狼,咆哮着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里,那两个在床头勒住腰带的少女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当场!

她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如花的生命瞬间凋零。

刀光里,映出了那一群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们。

她站在黑暗里,发现那些女子还只不过是孩子,最小的十二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柔弱而无助,赤·裸的身体上遍布伤痕和血迹,稚气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一群无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带一松开,床上那个臃肿的黑影便喘过了气来,满面都是溅上去的鲜血,不住地抚摩着颈项,发出浑浊沉重的咳咳声。

“给朕……通通……通通杀!

“别,别……”那个手软的女孩哭着说,然而话却中止了。

刀落,血飞溅,“咔嚓”一声,她身边同伴的头颅转瞬被劈成了两半,半边脸齐刷刷地掉落下来,砸在她膝盖上。那个少女吓得呆住了,瑟瑟发抖地蜷在那里,面色苍白。

“杀!狠狠地杀!”床上的黑影惊魂方定,“贱货!一个也不准留,通通地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那群虎狼一声大喝,奉命拔刀。黑夜里,这一间豪华的暖阁陡然变成了修罗地狱。血腥的屠杀无声无息地开始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被残酷地屠戮,毫无反抗的能力。她看到那个手软的女孩子东躲西藏,柔白纤细的身体上沾满了飞溅的血,呼号着奔逃,却被一刀斩断了小腿,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住手!”她站在黑暗里,不顾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那些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暗影里的她。屠杀还在继续,那些雏女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柔软稚嫩的肢体零落散了满地。急切间,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么,然而掌心空荡荡的没有一件东西。

不!不!住手!

她想要过去阻拦那些疯狂杀人者,奇怪的是发现身体却动不了了。

怎么回事?她震惊地低下头,忽然看到了不知何时房间里出现了两个孩子,正紧紧地抱着她的腿——那是一对只有八九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脸色苍白而恐惧,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腿,用尽了全力不让她上前分毫。

“别杀我父王!”那个小女孩哀求,语声纤细,“求求你了!姐姐!”

“你们——!”她震惊地往后退,忽然发现抱着她腿的那两双小手是冰凉的——那是死人一样的冰冷。孩子们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来了——然而,从他们眼里滑落的不是泪水,而是殷红刺目的血!

“别杀我父王……”两个死去的孩子满面血污,死死抱着她。

“放开我!”她只觉得寒冷彻骨,用尽了全力挣脱。

她终于抬腿走了开去,身边男童女童踉跄跌在地上,脑袋却忽然咕噜噜地掉了下来,转瞬身首分离!然而,两颗孩子的脑袋却还是横在地上,死死看着她,流着眼泪,嘴唇开合着,吐出同样一句话——

“别杀我父王!求求你……别杀……”

然而,在不远处,那个柔弱的少女凄厉地惨叫着,拖着断腿在地上挪动,一寸寸地爬过来,双手拼命伸出,向着她颤声:“救救我……救救我!”

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只觉得痛彻心扉,天旋地转。

不……不,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掩住了脸不敢再看,一步步地后退,后背却忽然撞上了什么。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她忽地一惊,下意识地想转身推开,然而那只手臂稳定如钢铁。

有人在身后对她说话,声音低沉而凛冽,在耳边低声道:“别怕。”

后背仿佛是靠着一座山。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映照着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仿佛是钢铁雕成,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失声:“墨宸?!”

“不要怕。”他微微笑了一笑,转过头来,抬起手臂想拥抱她——那一瞬,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手上,她清楚地看到那一双手上,居然满是淋漓的鲜血!

“别碰我!”她失声惊呼,猛然挣扎。

“当啷”一声,昏睡的人终于从梦魇里惊醒了,一挥手,只听见暗夜里一声脆响,刺耳惊心,似乎有什么被打翻在了地上。

“谁?”殷夜来猛然坐起,脱口而出。

然而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除了案前的茶盏滚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来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里,却忽然感觉到了森然的冷意:循着风的来处看去,赫然看到睡前关好的窗子开了一线,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间睡着的丫环春菀被惊醒了,披衣探头进来,“怎么了?”

“没事,”她沉默了许久,疲惫地挥了挥手,“做了个噩梦,惊醒了。”

“要不要再喝点药?”春菀轻声问,“纱橱里还留着半盏。”

“不了。”殷夜来摇了摇头,斜靠着枕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轿子,去一趟镇国公府。”

“去那儿做什么?”春菀有些吃惊。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来淡淡道,“女人们也免不了要暗中争奇斗艳,慕容家的大总管邀我去府上,好指点一下女眷们的衣饰打扮,以便不输给六部藩王的内室们。”

春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殷夜来懒懒地叹了口气:“本来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来闹事,多亏了有慕容公子才压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个人情,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让秋蝉跟我去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做。”殷夜来摇了摇头,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珑阁,交付了这株珊瑚,顺便也帮我看看定制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观潮节,少不得有一番明争暗斗。顶着偌大的名声,行头可省不得。我身边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这件事非得你去办我才放心。”

“是。”春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领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绵延地下,无声无息,一如当年那一夜。或许是缇骑的深夜出现,又惊动了她沉睡的记忆,梦里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么可能?都已经十年了。如今已经改朝换代,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梦魇,怎么还会回来缠绕自己?

许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殷夜来从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里抚摩着,叹了口气——那是一柄伞,伞柄由珍贵的流光水玉制成,伞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伞面不知道是什么制成,在昏暗的光线里也有幽幽的暗彩,仿佛一泓流动的碧泉。

伞的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纹章,却是镇国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把伞,指尖微微颤抖。

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忆。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随着时间的洪流冲刷殆尽,还留下了这些明的暗的残片,仿佛劫火烧过后,记忆废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