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伞 · 5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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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叶城城主,就一定要替中州人去和空桑皇帝谈判,真的。”她指着更远处的伽蓝白塔,眼睛明亮,“当年光华皇帝从沧流冰夷手里夺回天下,我们中州人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可不能过河拆桥,老这样欺负我们!”

“喏,这里,应该重新建一个允许中州人使用的码头,”她指着叶城的南郊,“锣鼓巷和八井坊都太杂乱拥挤了,早应该拆了——你说,我们中州人如果有自己的船队,是不是就可以出海捕鱼,不用和空桑人争夺土地了?”

他隔着油腻而破旧的木桌看着她指点江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如果我当了叶城城主,一定不会再让中州人受欺负。”

“好大的口气!”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新月,“不过,真希望叶城城主是你这样的好人——可以替我打那个落水的肥猪!”

她她吃完了面汤,抹嘴笑了一笑。没有让他送,便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他恋恋不舍,然而自幼受到的贵族教导却使少年变得矜持稳重,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拉近和陌生少女之间的关系。眼看她就要步入雨巷离去,他忽地急中生智,拿出随身带来的伞来:“还在下雨,你带着它吧!”

这是他除了诗书礼乐、律法商科之外,从家中秘藏的中州戏文本子上看来的招数——《白蛇传》里头,那个叫作许仙的人便是这样靠着一把伞而结识了白娘子。

虽然今天他随身带出的这把伞价值上千金铢,是父亲用皇帝御赐的流云纱裁了衣服后的余料做的,他也毫不吝惜——因为借着这把伞的由头,下次他还可以再来找她。

贫家出身的少女显然并不明白这把伞的贵重之处,只是仰头看着伞面上如青空般变幻不定的流云纹,由衷赞叹:“真好看……可是你把伞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他怔了一下,撒了个谎:“没关系,等下我坐马车走。”

她看了看他,笑道:“那就谢谢你啦!”

眼看着她撑着伞走入那条雨巷,他怔怔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件事,再也顾不得什么,追上了几步,脱口:“等、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她有些惊讶地站住身。

“我……我……”他冒着蒙蒙细雨站在街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跳得很快,冠玉般的脸忽然刷地红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变了脸色,然而越想要镇定下来,却越是慌乱,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岁就被严父赞为“吾家千里驹也”的天才少年。

“怎么?变哑巴了吗?”她惊讶地看着这个张口结舌的少年,忽然“嗤”地笑了一声,重新转过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给爹娘弟妹们做饭了!”

眼见她又要离开,他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了,用尽全力终于挣出了一句话,带着一点点的结巴:“那……那明天我再请你吃面,好不好?”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嗯”了一声。

那一瞬,他心里仿佛猛烈地跳了一下,有狂喜轰然而来,几乎忍不住手舞足蹈地跳起来。她看着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抿嘴一笑,重新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明亮的笑容如花绽放:“对了,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个多么宁静美好的名字,从此仿佛烙印般刻在了心上,成为他心里永生难忘的一道疤痕,哪怕腐烂了,见骨了,痊愈了,却永难抹去。

“我叫慕……慕少游。”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却是这样回答。

十年后,他一直后悔自己那一瞬脱口而出的谎话,令他在最初的一刻便不能以真面目和所爱的女子相见——或许,从小被父亲以权谋之道训导长大的他,即便是面对着第一次轰然而至的真爱,在内心里其实还是无法放下戒备吧?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身份太特殊,顾虑的东西太多。他只是一个庶子,正在为了赢得父亲的重视而努力,若被严父知道自己和一个中州贱民女子交往,只怕镇国公府里便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曾经发誓不对她说谎,然而事实上,从第一次相见时他就欺骗了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最初的欺骗和隐瞒,才为日后种下了种种不祥的因由。

那一天后,他便认识了她,旋即陷入了一生中最初的一次爱恋。

那时候,她十七岁,他十八岁。

十年后回忆起来,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从相识到分别也不过六七个月——然而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这样短短的一段时光,却成了他之后人生里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其中掺杂着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青涩、朦胧、甜蜜、担忧、忐忑和憧憬。

对于他来说,少年时的成长和蜕变,都完成于那短短的半年。

从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码头等着她放工,看着斜阳下,那个纤细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挑子,从长而软的跳板上轻盈地走下来,快步奔向他,笑语盈盈地一起离开。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别,过着迥然不同的艰苦生活,一切都令他惊讶不已:她年纪虽小,家累却重,每天在码头做工后只能休息一会儿,便又要匆匆赶回家去给父母弟妹烧水做饭,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亲休息,弟妹安睡,还要出门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里,他们所做的和一般的少年恋人无异,不过是一起吃吃东西,逛逛街,不着边际地说一些话,要么就是牵手走在叶城的海滩上,静静地看着大海发呆。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无关风月和欲·望的静默相处里,即便只是坐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做,他心里依旧能感觉到罕有的平静和温暖,以及毕生再也难得一次的满足之感。

然而没人料到,这样和谐安好的相处里,其实却有暗流汹涌。

他们虽然日渐亲密,却并非无话不说。她很少对他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正如他也甚少对她提起自己的情况一样。偶尔,在数点一天赚来的铜子时,她会叹气,说父亲的病逐日加重,已经卧床不起。而母亲带着一对弟妹,每天都等她买米下锅,如果不快点找一个能赚更多钱的营生,估计就供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了。

说话的时候她秀丽的双眉紧蹙着,每一个铜子都数得分外细心,听得他心里也咯噔一声,手在袋子里动了动,却是不敢将怀里满把的金铢掏出来。

如果……如果堇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会怎么样呢?

与当时纯真无邪的她相比,显然,他是更加复杂的人。少年老成的他始终顾虑重重,始终怯于对意中人开口说明自己的心意和真实身份——不仅是因为生怕幕布一旦揭开,两人之间巨大的落差便会令她远离自己,更是担心这样一门悬殊的婚姻会触怒严父,从而影响到身为庶出之子的自己好不容易在家族里赢得的宠爱和地位。

他不敢揭开谜底,生怕真相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他一直举棋不定,为他们之间的未来而忧心忡忡。然而更多的时候,一直忐忑的他只顾盘算着自己的事,却忘了注意到她日渐加深的忧愁。

她也在担忧着什么,笑容日渐稀少,偶尔还会咳嗽。

秋天来时,他做了一件一生有史以来最大胆的事:他没有参加镇国公府举办的海皇祭宴会,从望海楼的那一群王室贵族里逃出来,划船带着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来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莽,在造化洪荒的力量面前,一切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他缩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着,仿佛两只在海边筑巢的雏鸟,风卷起的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衫,脚下的岩石在巨浪里颤抖,潮头上龙舟竞驰,风浪里有人歌舞,是优伶在龙舟上演戏,唱着千古不衰的绝唱,讲述着海皇苏摩和太子妃白璎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

“少游!快看,彩虹!”她忽然惊喜万分地喊着,指给他看大潮背后那一轮淡淡的落日——苍茫的雾气下面,闪动着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墙一样升起来,高达数十丈,日光透过蒙蒙的水汽,居然幻出了一条璀璨晶莹的彩虹来,就悬在他们头顶的不远处!

“看啊!”她拉着他,欢喜得像个孩子,伸出手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彩虹。

他却没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那明丽绝伦的容颜,即便在彩虹下还是不曾逊色分毫,美得令人忘记了一切——就在她在礁石上伸出手去抓那一条彩虹的时候,他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侧脸。她身子一颤,脸色转瞬飞红,却又迅速苍白。

“堇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低声,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诺言。

然而她没有回答,伸出去触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气里,脸色有些奇特的苍白,嘴唇颤了一下。下一个瞬间,茫茫雪浪呼啸而来,拍击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们头顶散开,笼罩下来,仿佛是一场盛大无比的流星雨。

“永远?”水雾弥漫了视线,他看不见她的脸,只隐约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永远到底有多远呢……少游?”

“多远?”他低声,凝望着海天之间,“就如海皇苏摩对白璎的心意,生死无阻。”

“是吗?”她低低道,便没有了声音。水雾漫天而来,视线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唇上轻轻一碰,转瞬又消失——少女的嘴唇柔软而冰凉,有略微的颤抖,仿佛落在肌肤上瞬间融化的雪。

那是他的第一个吻,也是她的。那一瞬间,他仿佛是被雷电击中,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