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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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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这次去高雄,足足去了十天,是为他一个老朋友赴丧去的。本来,我们预料,爸爸三天就会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而且,连封信、电话、电报都没有。我站在玄关处,引颈翘望,爸爸进来了,李谦手上拿着口小箱子,也进来了,然后,我们大家的视线都被一个瘦瘦的、修长的、浑身黑衣的少女所吸引了。

她站在那儿,一件纯黑的大衣裹着她身子,黑色的围巾绕着她的脖子,大衣上附带的黑色帽子,罩着她的头和脸颊。雨珠闪耀在她的帽檐上和睫毛上。在大门口的灯光底下,我只看到她那里在一团黑色里的面孔,白皙、瘦削。而那对闪烁着的眼睛,带着一抹难解的冷淡,沉默的、忧郁的、不安的环视着我们每一个。

“进来吧!”爸爸对那少女说。于是,他们走进了玄关,在爸爸的呵护下,她又轻步的移进了客厅。爸爸的手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爸爸的目光严肃而郑重的掠过奶奶、妈妈、诗尧、诗晴,和我,他静静的说:“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叫——杜小双。以后,她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妈妈用疑问的眼光看着爸爸,爸爸迎视着妈妈,镇定而坚决的说:“心仪,原谅我没和你商量,敬之死了,我再也没料到他身后萧条到如此地步,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带走了满腹才华,留下的是满身债务,和一个女儿——小双。我无法把她留在高雄,敬之的同事们已经凑了不少钱,为敬之付医药费、丧葬费,大家都是穷朋友,尽心而已。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把小双带回来,她自幼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我想,我们该给她的,是一个真正的家。”

杜小双站立在灯光下,背脊挺得很直,当爸爸在叙述她那悲惨的身世时,她那半掩在帽檐下的面孔显得相当冷漠,相当孤傲。好像父亲所说的,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她只是一个旁听者。一时间,大家都被这个“意外”所镇住了。室内,有一剎那的沉寂。在几分钟前,这客厅里所充满的欢愉的气息已悄然而逝,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带了进来,把寒流也带了进来,把那雨雾和阴暗也都带了进来。但是,朱家家传的热情不容许哀愁的侵袭。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奶奶,她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扔在沙发上,立即冲到杜小双的面前,伸出手去,她推开了小双的帽子,大声的说:“我要看看你的模样儿!”

帽子一卸下去,小双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就披泻了下来,顿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有张好清秀好清秀的脸庞,皮肤白而细致,鼻梁小巧挺直,眉毛如画,而双眸如星。在电视上,我看多了艳丽的女孩子,杜小双给我第一个印象,就与“美艳”无关,而是清雅孤高。本来,人类的审美观念就因人而异,我不知道别人对杜小双的看法如何,而我,我是被她所眩惑了。

“哦!”奶奶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些惊讶,她不假思索的说:“好单薄的样儿!”说着,她握住了小双的手,又叫了起来:“怎么小手儿冻得这么冰冰冷的!啊呀,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接着,奶奶就张开了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小双一把抱进了她的怀里,给了她紧紧的一个拥抱,和热烈的一声允诺:“小双!三个月以内,我包你长得白白胖胖的!”

经过奶奶这样一闹,我们才都回过神来了,妈妈也赶了过去,帮她脱下大衣,诗晴搬了张小椅子在火炉边,强迫她坐下来烤火,李谦忙着搬运她的箱子,我是跑前跑后,忙不迭的对她介绍:“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姐姐诗晴,我是诗卉,这是我未来的姐夫李谦,这是我哥哥……”我一回头,没看到诗尧,我愣了愣,忍不住问:“诗尧呢?”

“他走了!”妈妈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别去管他,他累了,让他先睡吧!”我哼了一声“看妙贼的时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的说:“等到要见人的时候,就要犯毛病,难道……”

“诗卉!”妈妈打断了我:“我看,让小双和你睡一间屋子吧,你房里反正是上下铺。”妈转向小双:“上下铺睡得惯吗?”

小双点了点头。“你十几岁了?”奶奶问。

“十八。”这是小双进房门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噢!比诗卉还小两岁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又摇头,又咂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样子还不到十六岁呢!”

小双低垂着头,凝视着炉火,默然不语。似乎对自己的胖瘦问题并不关心,事实上,我不觉得她对任何事情关心,她好像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局中人。

“我看,心仪,你安排小双去休息吧,这些天来,也真够她受了!”爸爸说:“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车,她才十几岁,别熬出病来才好!”

于是,家里又一阵忙碌,我、妈妈、奶奶、诗晴,忙成一团,给她铺床,给她迭被,给她找枕头床单,又帮她开箱子、挂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们忙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绪,到客厅去找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扬着脸儿,专心的注视着我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好像那钢琴是件很希奇的东西,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你家有钢琴。”她简短的说,这是她来我家说的第二句话。

“是的,”我说,高兴她肯开口,就可以告诉她许多话了。“是我哥哥的,我家虽然没有钱,但是,爸爸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培植我们的兴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叹了口气,及时咽下了要说的话。“将来你就会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觉去!”

她没有多问,也不再开口,只是顺从的站起身来,跟我去浴室。我们的房子还是日式建筑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纸门改成墙壁,浴室只有一间,而且很狭小,必须全家轮流用。她洗好澡,我带她进了我的卧室,安排她在下铺上睡好,一面笑着告诉她:“我本来和姐姐睡一间,分睡上下铺,后来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边妨碍谈话,总是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于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间卧室给姐姐,让他们好谈情说爱,你瞧,咱们家有多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