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上)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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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

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

“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唉,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三奶奶说来着!请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先生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

“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

好好地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来,竟破例地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

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你这本书上,好不好?

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大加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

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妈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

先生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噜着说道:”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先生,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先生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先生说的!

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问姚妈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先生!”她爸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

“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罗嗦不休道:“爸爸,这个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怎么不听我说话呀?

……爸爸,先生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

“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地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先生?”家茵问:“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一络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候带我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

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

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问短的!”家茵撑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工夫……先生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呐,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家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

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有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

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家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圣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没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会笑;她很认真地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

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

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开了,家茵无法把她背后这盯梢的人马上顿时立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皮赶快往里一窜,不料那个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的包裹扑地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拣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哪,这是先生给你的!”小蛮来不及地要拆,问道:“先生,是什么东西呀?”

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的啊?”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地帮了句腔:“说‘谢谢先生!’”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夹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我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妈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

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得不的这一句话,就闹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獱!宗豫很觉抱歉。这孩子真可恶!当着先*坏憷衩惨裁挥校币凰担餍院焱氛橇晨蘖似鹄础<乙鹆θ白牛骸敖裉旃眨豢梢钥薜模。毙÷匮实溃骸拔乙痔祝奔乙鸷退那纳塘康溃骸澳阆不妒裁囱丈氖痔祝俊毙÷缟系哪驶迫尴呶Ы淼溃骸拔乙飧鲅丈模*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盹,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先生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

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先生给买的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脚地笑道:

“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缘份!”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了洋火,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先生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气把它吹灭,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点太阳。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离不开先生。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管罗唆?“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见她面色不大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咦”——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一个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

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现在长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銧!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阕呓叭ィ攀郑焉碜右淮欤驼掌扯粤诚嗔艘幌啵械溃*

“嗳呀!这就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跟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一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

“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地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头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啊!”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咕噜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銧!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来*阋彩钦饷纯喟。銧!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里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虞老先生自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连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爽快利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銧*∧惚鹂床黄鹞野职郑俏以趺醋愿龆桓鋈伺艿缴虾@吹哪兀俊彼底牛咽卿熹烊魅鞯仵饬顺鋈ァ*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份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

虞老先生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

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来道:

“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去,你不在家*獱!”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舛挂淌槟兀庇堇舷壬还芏盼魍踹踉薜溃骸罢媸遣淮恚币β杩凑馇樾问钦媸羌乙鸬母盖祝⒖谈谋涮龋娲悍绲耐锶茫担骸袄咸岫桑揖腿ジ阃肴炔瑁庇堇舷壬缤甏虿泻伤频牡阃饭坏ρ玻骸袄图堇图荩∥业拐诟赡兀蛭詹盼绶苟嗪攘艘槐5缴虾@匆惶耍皇悄训寐穑*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

“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

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

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两个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有看见别的妈妈?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已有伴儿了。”

小蛮不停地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

“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钟,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这地方*逋蚩榍苏饷葱矶嗵欤共凰闶〉穆穑俊*

家茵不免生气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个钱够逛哪儿呀?*銧,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忧吧虾L米永锕媚铮崞鹩荽笊倮矗恢溃∧牵∧鞘焙虻馁娜耍。嬗幸桓惫埽∧钦媸怯幸皇郑∠衷冢∠衷谡獍啵裁次枧蓿虻悸蓿铱吹蒙涎郏慷际切┟痪盗返幕泼就罚缓萌テ┓⒒В奔乙鹋∽琶纪罚膊蛔錾ぐ〕黾刚懦钡莞阉妥吡恕*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地叫了声:“……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儿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儿凉的。”

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

“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先生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

然后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像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