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19年1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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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眨眼就到了,天气渐渐转凉。九月里的最后一天,陶周风例行入宫汇报这一个月来刑部的公务。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务小结只需要汇报与尚书令,再由尚书令统一转报到中书衙门。但从永宣帝继位之后,略起了变化。

按照本朝的惯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书令,六部的小结转到了中书衙门,也就等于上报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云棠升了太傅之后,转兼了尚书令,原中书侍郎曾尧升任丞相兼中书令,地位就有点尴尬。

永宣帝亲政前,六部的公务都是直接报给云棠,曾丞相做了很长时间的摆设。

待永宣帝亲政之后,为了平衡云太傅和曾丞相的关系,就定下每月的最后一天,云太傅、曾丞相连同六部的尚书统一到宫中的崇德殿中汇议本月事。

议事完毕后,众官告退,小皇帝单独把陶周风留下,亲切地谈了一会儿话。

陶周风微有惴惴,前几天,王砚又从京兆府手中抢了两件案子,陶周风听说冯邰已经告御状了。

陶周风亦不赞同王砚这样急进,虽他觉得,案子谁破都一样,都是为天下太平,民生安乐做了贡献嘛,但各司部衙门之间,朝中同僚之间,还是要以和为贵的。

他已经打好了致歉的腹稿,准备小皇帝问起的时候就背一背,然后说已经训诫过王砚了。

没想到永宣帝没有提到王砚,反而涉及了一个陶周风预料之外的话题。

小皇帝先和陶周风说:“最近天气渐凉,陶爱卿忙于政务,亦要留意保养身体。”

陶周风赶紧谢恩,并恳请皇上也要爱惜龙体。

小皇帝叹了口气道:“龚爱卿年事已高,这几天又染了风寒,龚爱卿曾与朕提及过请辞之意,朕如何舍得。若无众卿,朕怎能端坐这张龙椅?”

陶周风再谢恩宽慰,心想,龚颂明,礼部,离京兆府还比较远。

小皇帝再问了问陶周风近日的饮食起居,道:“对了,陶爱卿,你那个学生张屏,可与你时常通信?”

陶周风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刚到宜平任上,万事要从头学起,不敢辜负圣恩。“

永宣帝笑了两声道:“今科的三十名进士,唯独他官职最低,因他是后补上的,朕必须让他和别人有些区别,朕怕他埋怨朕。”

陶周风马上说:“若无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这个进士,老臣也没有他这个学生。他在信中与老臣说,从宜平一县的日益繁盛,可见皇上的英明。”

陶周风不常做歌功颂德事,但永宣帝垂问张屏,是个机会,陶周风再为了自己的这个学生不顾老脸地努力了一下。

永宣帝道:“他能体谅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么难处?或有疑难事,陶爱卿都常教导教导他。”

陶周风又谢恩。他想,皇上对张屏还是颇看重的,或者,张屏能够尽快回朝。

陶周风回府之后,给张屏写了一封信,把圣上的关怀详细地说了,他睡了一觉后,想了想,又没有发这封信。

他怕张屏乍一得知这些事,反而会浮躁,年轻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再过了几天,兰珏到宫中呈报太后的寿辰事宜,永宣帝御审了寿宴请柬之后,又向兰珏道:“是了兰爱卿,那张屏去了宜平县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况?”

兰珏道:“微臣对他近况不甚了解,只听说他在主持编修地方志。详细的,皇上询问陶大人应能得知。”

永宣帝双眉微微皱起:“张屏在编地方志?”

兰珏含笑道:“微臣也是听陶大人提到。”

永宣帝不说话了,兰珏看出,小皇帝对张屏在做这项差事不甚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哪里,实在不好说。

他就又笑了笑道:“臣听闻,沐天郡各县上一编的地方志,都是刘御史在沐天任上时主持编纂,张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诣,比之刘大人,差了一些。”

永宣帝道:“编纂地方志,文字平实便可,张屏足能胜任。只因今科三十名进士,唯有他的官职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兰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职,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应该只有对皇上的感恩。”

待兰珏告退之后,永宣帝独自在龙椅上端坐许久。

他把张屏发放到宜平县,本有深意。

民间最近起了些谣言,有关乎天数的,关乎运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发现这些谣言先是编成歌谣,由小儿传唱。

有些童谣已经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的几个县街头。

孩子嘴里唱的东西,如果让官府查办,显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气,永宣帝亦想看看长线之后的,到底是根怎样的鱼竿。

最好这些童谣,会在某天的街上,被一个官职微小的地方官员——譬如县丞,偶尔发现,此人凭着自己的一点癖好,或许会去查,查着查着,或许就能一点点拽出那鱼竿的端倪。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两个月,始终没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许。

原来张屏在编地方志,可能这一两个月都没出书库。

童谣已经要唱到京城根了。

沐天郡的地方志,重新编纂尚未出十年。张屏这样的人,竟然放他去编地方志?宜平县的知县,叫什么名字?

永宣帝站起身:“让邓绪速进宫来见朕。”

京城里,皇宫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张屏自然毫不知情。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头在编地方志,一两个月只在住处和书库中来往,有时候就睡在书库里。

他翻阅了上一编的地方志,据说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亲自主持编纂,记载详细,文采斐然。

这几年县衙里一直有人专门管着记录县志,但邵知县和他说,那些人才学有限,整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让张屏重头再整。

张屏就把县中几年来的相关文书先一一理过,替他打下手的陈筹瞧着那堆纸,都有些腿软。

上一编的宜平县志修了六册,张屏预备这一编只修两册,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张大人未免太简约了,上一编县志字字珠玑,这一编添了几年,却只有两册,能搁下什么。”

邵知县笑眯眯道:“文字简而精,庞则杂,想来张大人是悟透了这个道理。有何不可?”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张屏和陈筹乍过上大床软枕,米肉丰足的好日子,纵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邵知县却硬要说张屏忙得清减了,又送了几只乌鸡,与他进补。

晚上,陈筹喝了一碗乌鸡汤,啃下一根鸡腿,躁得心热,半夜爬起来喝水,打开窗户透气时,蓦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动,吓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胆摸出房门后,发现那影子竟是张屏。

他走上前,道:“张兄,你也又积食了?”

这几日县志起草,张屏连叙和卷首都还没写好,陈筹猜想,亦或许张屏正在夜色中寻找文兴。

张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陈筹道:“因为县境图之事?”

县境之中,乡里重新划过,地图与上一编不同,张屏反复地量那张新图纸,让参编的小吏有些不快。

张屏道:“主要想看看乡境与没了的村。”

陈筹的脊背上有股凉意,生生打了个寒颤。

半夜三更,谈起这个怪吓人的。

最近帮着张屏编县志,他也知道了,宜平县有个鬼村。

数年前,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