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19年1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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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身为宜平县丞,想查一个数年前参加县试的考生,还算容易。

虽然在县志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纪轻,县试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会对他印象深刻。

宜平县例制,科考治学的事宜由知县亲自主持。邵知县上一任的孔知县已病故。那任的朱县丞又跟着邵知县干了两年,后来身体不好,告老还乡。

他的老家不远,就在宜平县旁边的左安县的五十铺乡。

张屏连夜赶出了县志的卷首,把县境图重新画过,去向邵知县请假。

邵知县因最近张屏的那几封信,觉得有必要与他的关系再亲近些,立刻准假这是必须的,准假后,又看着张屏血红的两个眼珠说:“芹墉贤弟啊,做事不用这么赶,编纂县志固然不能马虎,可要把你忙坏了,损失可更大啊。”

还抓住张屏的手,拍了拍。

饶是张屏淡定第忍着,手仍微微颤了一下,赶紧谢过邵知县,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

张屏现在是县丞,公然跑到别县去不大好,所以没敢用县衙的马车,陈筹跑到街上雇了一辆车,张屏这趟去别县,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五十铺乡在宜平县城和左安县丞之间。天快黑时就到了,张屏和陈筹先在五十铺乡路口的一家客栈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听了一下,方才找到朱县丞家中。

朱县丞做过官的,算此乡最风光的大户,一道白墙围起一个颇大的院子,内里屋脊纵横,很有点高门大户的意思。

张屏叩了叩门环,隐隐听见狗叫,约盏茶工夫,才有个后生慢吞吞开了门,缩着脖子将张屏和陈筹打量了一下,见他二人都穿着长衫,未敢怠慢,问:“恁二位找哪个?”

张屏道:“学生姓张,宜平县来,想找前宜平县丞朱员外,有事请教。”

那后生立刻闪身,让张屏和陈筹进去。

庭院宽阔,搭着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搁着大水缸,鸡鸣犬吠,浓浓农家气象。

那后生向着院里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爷!宜平县来的!”

遥遥有人应了一声,是个女子的声音。

陈筹道:“原来小哥竟是朱县丞的贵亲。”

后生咧嘴道:“是我亲舅爷,舅爷这两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过来帮帮忙。”

一面说,一面领着张屏和陈筹过了一道月门,又仰脖喊道:“能进么?”

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能!”

后生转身指着一道厢房:“舅爷就在里面,你们来肯定有急事,直接过去吧。”

陈筹低声向张屏笑道:“农家风情,甚是有趣。”

那后生已经奔到了厢房门前,砰砰敲了两下,一把推开,向张屏和陈筹招手道:“来。”

张屏走过去,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嗔道:“来什么来,再学不会规矩说话,哥哥看不惯你,我可没办法了!”

后生嘿嘿笑了一声,将张屏和陈筹让进厢房,屋内一股药香,一架屏风上人影绰绰,想必是方才那说话的女子闪在其后,靠墙的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老者,后生走到床边连声喊:“舅爷,舅爷,宜平县来的人,找你有事!”

老者大咳了几声,后生扶着他颤巍巍坐起,张屏走到床边见礼,说明来意,那老者闭着眼,深深喘了两口气,哑声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涂了,他我也记得,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啊……”

慢慢睁开眼,看向张屏道:“张大人想必是科举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祸么?”

张屏没有费劲去想答案,直接道:“请朱大人指教。”

朱县丞又咳嗽两声,长喘了一口气:“这四福和四祸,指的是同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横财、妻娶娇娥。”

陈筹插话道:“这四件事都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是祸?”

朱县丞道:“这四桩但凡能赶上一桩,的确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阴阳,讲究个均衡之数。此长则彼消,折去了这么多的福气,可不会有祸?”

张屏道:“朱大人说得极有道理。”

朱县丞大咳几声,嘶哑道:“老夫可说不出这样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这些话,我记下了。说此话的人,就是辜清章。”

朱县丞道,当年,辜清章刚报名参加县试的时候,他便留意了此生。辜家庄一向孤立避世,竟有个后生主动参加科举,算是一件稀罕事,朱县丞见他年纪轻,在他报名的时候,还有意考了他一考,结果辜清章的谈吐学识,都大出他所料。

待到县试阅卷的时候,朱县丞又觉得这个学生很古怪,考第一名的那个学生,应答见解都远远不如辜清章,但是偏偏辜清章的卷子答错了几题,倒像是他故意不想考第一一样。

朱县丞心存疑惑,在发榜领取郡试资格时,有意泛泛试探辜清章,问他没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说,第二刚刚好。

等到郡试成绩出来,辜清章又是第二,他这个第二,已经是给宜平县增光了,宜平县郡试有五个学生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县大大长了面子,亲自设宴替这五个学生庆祝。

辜清章是名次最高的一个,坐在最上首,但整个席间都似乎闷闷不乐,朱县丞忍不住又去问他,难道这次得了第二,竟然不甘了。

辜清章愁眉苦脸道,不是,这个第二,还是太高了。

陈筹不禁道:“这个姓辜的有点装吧,考了第二,他嫌名次高,这话让考不上的人听到了该怎么活?”有时候过分的谦虚,亦是一种自夸和炫耀。陈筹一直看不惯这种做法。

朱县丞道,他也是这般和辜清章说了,问他是否在自夸,然后,辜清章就说了这四福四祸。

“后来,老夫忽然听说他没了,就想起他当日和我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果一样。”

陈筹忍不住又插话:“也可能,只是碰巧了。”

这个姓辜的当日故作谦虚,没想到后来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应验一般,看来人还是要少说点丧气话。

朱县丞又猛地咳嗽许久,方才摇摇头:“老夫也不知道……但张大人特意从宜平来问我,是否关于辜清章,有什么疑惑?”

张屏道:“学生奉命重新编撰县志,因昔年辜家庄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关,上一编县志上都记载寥寥,似有隐晦,心存疑惑,故而前来问询。如果有什么忌讳,也好避开。”

朱县丞长喘几声:“唉,辜家庄,后来突然就闹了瘟疫,一个村子都没了。当日我们还道,是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天生身上就带着什么病,辜清章先死了几年,他们村子就集体发病了。这村子古怪,当年辜清章县试郡试中了,多大的喜事,搁在平常人家都能放半个月炮,结果送喜报的人连村子都没进得,就被撵出来了,那些人说,辜家庄说辜清章坏了他们村子的规矩,已经不认他了,他不再是辜家庄的人。”

陈筹咂咂舌:“原来真不是装,只是一脉相承的古怪。”

朱县丞咳了又咳,那后生端水来喂他,张屏见他体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扰,又寥寥问了几句,就要告辞。

告辞前,张屏又问道:“敢问朱大人,当年辜家庄瘟疫,前往救治的大夫与兵丁可有感染?”

朱县丞闭着眼点头:“有……不少……先知县大人与老夫亦曾到过那里,回来后也有些不适,吃了几帖药好了,但身体从那之后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里了……”

那后生立刻道:“舅爷说哪里话,昨天王郎中还和我说,要是这服药吃完你老还不好,就让我拿棍子抽他。”

朱县丞闭眼笑了笑,又摇摇头。

屏风后,有低低的女子抽泣的声音。

离开朱家,张屏和陈筹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栈内,客栈帮他们找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到宜平县城门外。

往城门内走时,陈筹忽然道:“张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县丞的说法,你我这样多磨多难的,倒不用担心什么横祸。”

张屏嗯了一声。

停了片刻,陈筹又愁眉深锁道:“张兄,是不是我之前有过那番奇遇,折损了运道,这次才上不得榜?”

张屏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不信这。”

陈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回到县衙内,小杂役远远就向张屏谄媚笑道:“张大人回来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双手捧着一个信封递给张屏。

张屏接过,一看封皮,竟然又是兰珏的信。

他回房拆开,兰珏信的内容极其简略——

『你问及辜清章,想必有因。此生身上有些干系,非你所能触及,莫要再查。』

几天后,兰珏接到张屏回信,打开一看,气得手一哆嗦。

『大人深知学生的脾性,学生知道大人不便告知内情,但请放心,学生会自己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