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2019年1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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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刺入马车,起手时,车壁崩裂,殷红飞溅,沿刃滑落。

雪地中奔出一条巨汉,手执一把大槌,朝马车重重锤下,车壁轰然崩开,冒出一股烟。

众白衣人再挥手,银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红滋出。

烟雾淡去,残破木板的正中央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着红水,哪有什么人影。

白衣人心中刚一惊,腿上便一凉,尚未察觉到疼痛,已纷纷摔倒在地。

这次溅出的,是真的血。

巨汉双腿已断,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声,手中大槌抡得像风车一般,昏倒在地侍卫们纵身跃起,兵刃白光交错成网。

一个侍卫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折子点燃,一声尖利的唿哨直蹿入云霄。

砰,天边炸出一点红光。

路人闻声,纷纷抬头观望。

“哪家大白天的放烟火?”

邓绪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开面碗,喊过小二结账,走出草棚。

到了旷野中,柳桐倚解下随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邓绪道:“看仔细些,拿漆绿条的,叫他们留活口。”

柳桐倚取出带着一抹绿的竹筒,邓绪看过,一点头,柳桐倚燃着捻信,嗖忽一点钻上青天。

邓绪慢悠悠捻了捻短须,柳桐倚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一带动手?”

邓绪嘿然道:“这就是经验了,你得慢慢学。”

话刚落音,远处天边忽又一响,隐约是红光一闪。

邓绪神色一肃:“果然,都死了。真是壮士哪。”

唐书吏一怔之后,脸上顿现惊喜:“张大人?怎么……”么字刚吐出一半,床下柜中扑出两个黑衣男子,扣住唐书吏。唐书吏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么穴道,哑不能言。两个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盘香,与香炉中的一模一样,再撬开他牙关,拿探钩挑出一颗金牙,一拨,牙中滚出一颗黑丸。

张屏拿出香炉中的那盘香,翻来覆去看了看。唐书吏竟还是脸色不变,只从容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养神。张屏将盘香凑到鼻子边,黑衣男子之一往唐书吏嘴里塞了一团布,笑道:“张大人,这可使不得。”

张屏取出一个小盒,把盘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将唐书吏塞进一个麻袋,扛出房间。

“离绾……”

陈筹的千言万语化成惊涛骇浪澎湃在心中,口里却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女子仍垂着头,仓皇地颤抖:“这位公子,为何无故拦住奴家……”后退一步,欲挣脱陈筹的掌握。

陈筹双手一紧,死死扣住她:“离绾,别这样,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陈筹、我陈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个世上,唯独你我绝对不会认错!”

女子的肩颤抖得更厉害了:“公子真的……”

陈筹一咬牙,狠狠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你要挣扎你就挣你要喊非礼你就喊你要报官也可以报!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多说……”

离绾离绾离绾,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着你,摸得到你!

“离绾,我……我……不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子挣扎了两下,瑟瑟如风中枯叶,忽然伏在陈筹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陈筹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过了千千万万年般长久,她才又轻轻挣开陈筹的怀抱,后退两步,陈筹怀中一空,冷风袭入,望着面前仍垂着头的她,忽而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不争气地手不敢再抱上去了,纠结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吃过了么?饿不饿?”

话出口,陈筹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时极其应景地,咕——

陈筹脸蓦地有点烫,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又没问你!”

离绾扑哧一声,抬起了带着泪痕的脸,笑容如盈着露珠的杏花:“若饿了,就去吃些东西罢。”

邵知县站在公堂门口,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镜高悬大匾下端坐的,怎么会是那个横贯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只一次大神的疯子。

知府大人还跟个小学童一样,毕恭毕敬站在他身边。

疯子的那个疯侄儿也在,旁边还立着应该蹲在小黑牢里的张屏,高知府居然含着微笑凝望着张屏,眼中盈满关爱:“本府此前种种,乃不得以,并非有意为难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邓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邓大人。”

那疯子道:“若道啊,你真会推诿,本寺几时让你这么拿捏他了?”亦笑着看向张屏,“回头一定跟高知府要张表功折,你应得的。”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这个不劳大人提醒,亦不需他开口要。”

疯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后,时刻关注着。”

高知府叹道:“邓大人这句话压下,本府不睡觉也得把折子写出来。”

那疯侄儿就在一旁笑,张屏仍是不吭声站着。

呵呵~~这梦太神奇了。邵知县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李主簿在身后偷扯他袖子,悄声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见过寺卿大人!”

寺……卿……?邵知府一时迷蒙。

李主簿再顿顿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个确实就是大理寺卿邓大人!”

大理寺卿……邓大人……

邓——邓绪!

大理寺卿邓绪大人!!!!

邵知县陡然一激灵,恍被天雷劈中天灵盖,刹那回神,双膝一颤一软,忘记脚边就是门槛,一个苍鹰扑兔势扎倒在地,挣扎匍匐进门槛。

“下~下官~~宜平知县邵志通参见邓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

邓绪一挥手:“罢了罢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应是本寺向你赔不是才对。两进县衙,倒给本寺办案增了不少方便,算来是你有功,何来请罪之说?快起身起身~~”

一股暖流从心窝涌进了邵知县的眼眶。

邓大人!传说中的邓大人!果然就和传说一样英明、宽厚、睿智!邓大人!!!!

“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

邓绪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抚了涕泪横流的邵知县,再看向高知府:“汝审,还是本寺审?”

高知府道:“大人在这里坐着,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审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大人请。”

邓绪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这样说的么?大理寺的做法,恐与地方公堂不大一样。”

高知府忙称是,邓绪将笑一敛:“不必行其他繁文缛节,将案犯押上。”

几个身着玄衣劲装,头戴小纱冠,腰佩长刀,脚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着一个头戴黑布袋的人进了公堂,掀开黑布袋,露出唐书吏的脸。

邵知县心里一紧,脚心发汗,怎么县衙里的又给逮起来一个,这是一个都跑不掉的征兆么?

唐书吏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从容,缓缓睁开本是闭着的双眼。

邓绪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诉本寺,你到底是谁?”

唐书吏道:“阁下又是哪位?本来曾与我一样,是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连是谁都不知道,就扣押问罪,岂不荒唐?”

邓绪点头:“果然好口才,不愧造谣谋逆的骨干。”

邵知县头壳嗡的一声,谋……谋逆!!!

宜平县!唐书吏!!谋逆!!!

嗝——!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县:“大人,镇静。”

邵知县双腿冰凉,几无知觉,漫天飞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书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静从容。

邓绪瞥向那几个玄衣男子:“逆贼的同伙都拿住了么?”

玄衣男子之一行礼道:“回大人的话,逆贼合宅一个都未曾漏网,但属下不够快,自尽了两个,请大人责罚。其余全部扣押。”

邓绪抬了抬手,让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书吏,眼中却有悲悯:“从祖到孙,阖家满门,累积四代,居于此县,只为了谋逆,连你尚不足十岁的幼子亦牵扯在内,何必。稚童无辜,此时回头,你罪虽不可免,但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后指使,是什么□□,什么教派,快快从实招来。”

唐书吏仍是一脸平静:“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这样的人物要给小人这般的草芥定罪,随便罗织个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费口舌?”

邓绪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谁么?这时倒称大人了。”

唐书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这般气派,这般指鹿为马的作风,小人虽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但必定是位大人,当今朝廷贯产的好大人。”

邓绪道:“语气如斯怨愤,便将你对当今朝廷的见解说一说?”

唐书吏悠悠道:“大人听错了罢,小人哪里说对朝廷有见解了?捕风捉影,欲加之罪,实令小人惶恐不已。”

邓绪嘿然一笑,却是看向邵知县等人:“都瞧见了罢?与你等算是朝夕相处,有想过他其实是这样么?”再将笑一收,又将目光扫回唐书吏身上,“本寺不多与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没什么绕弯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费些事罢了。”

邵知县撑着直抽筋的腿,听邓大人讲述所谓“再简单不过”的案情原委。

邓大人道,实际上有一伙人,一直,潜伏在宜平县内作祟,行谋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编些造谣的歌谣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编,小儿唱,但逢天灾人祸,就再做得频繁些,蛊惑人心。

散布谣言之人,以唐书吏为首,还有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混迹在民间,多是生意买卖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头巷尾,方便与百姓接触,散布谣言,且不露痕迹。

“本寺装疯作傻,总算引得一两个露出马脚,但都是边角虾蟹。上峰之人,隐在幕后,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惊蛇之计,方才引尔出洞。”

邵知县在飘飘忽忽之际,仍挣扎出一丝清明,几乎与高知府齐声道:“大人高明!”

邓绪接着道:“关于此案,本府有一叹两惑,一叹者,孩童无辜,虎尚不食子,亲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贼。两惑者,其一,数辈延续,阖家沦落,行谋逆事,到底为什么?”

唐书吏还是一脸平静,竟从容闭上了双目。

邓绪轻叩案几:“其二,尔等如斯费心,像你,一家四辈,几十年,几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谣,你在县衙供职期间,也没做出其他的事,为什么?怎么不搞大一些?”

唐书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邓绪眯眼:“难道是已经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觉?”

唐书吏仍平静地闭着双眼,挂着笑意,不答。

邓绪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本寺,你们这伙人,和辜家庄有何关联?”

唐书吏的表情有须臾间的一滞,继而嘴角又扬回刚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缕猩红,玄衣人出手如电,点了唐书吏几处穴道,掰开他的嘴。

“大人,案犯咬舌了!”

邓绪一脸意料之中地摆摆手:“带下去,尽力救一救,救不过来就和涉案的其他尸首一起,仔细验尸。”

玄衣人之一道:“禀大人,涉案尸首已验看过,有几具尸首身上隐蔽处,纹有一个图案,卑职愚钝,尚未查得出处。”取出一卷纸,呈给邓绪。

邓绪展开,纸上绘着一根长着四片树叶的树枝,叶中结着一枚果实,像是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