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吹花郎

2019年10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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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申田田问,“你不舒服吗?”

“我、我……”方非的嗓子堵住了,两手揪住乱发,脑子里热乎乎、乱哄哄,似有千百个浪头冲撞拍击——

“你为什么这样做?”

“你明知故问!”

“你怕我杀了他……你知道后果吗?”

“知道又怎样?”

“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烧。你的余生将燃烧殆尽,你的命运会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让你的道基坍塌。一步踏错,你就注定万劫不复。这些后果,你也知道吗?”“我知道……”

古洞里的这一番对话,方非从来十分迷惑,可在这个时候,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燕眉是为了救我……”这年头仿佛一个水泡,越涨越大,直到充满了全身,方非忽觉一阵软弱,泪水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点化”好似一条锁链,将两人牢牢锁在了一起。杀死方非,也就杀死了燕眉,影魔看见“度凡印”,就已经明白一切。

那一瞬间,魔徒的心里,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有杀母的心病,燕眉逮住这个弱点,用母亲的威灵制服了他,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隐书,一边是纠缠不清的亲情,摆脱不了杀母的阴影,他就很难从容杀死妹妹。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每分每秒,全都意味着无量的风险。两人是生是死,全在燕郢的一念之间。

结果,方非活了下来。燕眉呢?押上了她的一生!

这可真是一场惨胜!

“孩子……”手掌又厚又软,轻轻抚过头顶。方非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申田田圆润的脸膛。他的心底深深一恸,不知怎么的,浮现出了母亲温柔的笑脸。

“点化人……”简怀鲁还想说下去,却被妻子的眼神制止住了:“死酒鬼,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嗐,总得找到点化人吧!”

“天大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就是吃饭!”

女道者站起身来,走到灶台边上,一手按腰,一手挥笔,笔势呼呼生风,时快时慢,时而凌厉,时而舒缓,有时用力一捺,仿佛郑重其事,接着灵巧一勾,又显风趣俏皮——与其说她是烹饪饭菜的主妇,还不如说她是指挥乐队的大师,至于下面的乐手,全部都是灶台上的家什。

方非看得有趣,心情稍微平静。不一会儿,饭菜做好,接二连三地跳上饭桌。申田田高叫:“小容,去叫你哥哥吃饭!”

“我才不去!”简容刚才气走兄长,心头有点儿发虚。

“随他去吧!”简怀鲁舒舒服服地抽了口烟,“让他静一下也好。”

吃完饭,夜色已深,简真还没回来。外面风雨交加,山涛如沸,申田田几度开门翘望,脸上透出一丝焦躁。

大个儿迟迟不回,申田田忍不住埋怨丈夫,责怪儿子。简怀鲁打着哈哈,胡乱应对,简容更是全无心肝,老妈还没骂完,他已睡得半死。申田田无可奈何,只好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命苦。

这一晚,方非睡在车里,听着风声雨声,更加难以入睡,古洞里的情形不住闪现,仿佛按下了循环播放的按钮,放了一遍又是一遍。一直想到天亮,刚刚迷糊了一会儿,燕眉的影子晃来晃去,又把他从梦中叫醒。这时风雨已经歇了,他披衣下床,走出寝室。道者一家还在沉睡,方非推门下车,身后的车门又啪的合上了。

风雨过后,长林如洗,东方已经发白,天空好似磨砂玻璃,灰白里泛着蓝光,其中的云气凝固不流,仿佛镜子里的一抹幻影。

空气十分清新,方非吸了几口气,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转身拉门,可是纹丝不动。华盖车出来容易进去难,为了防范外敌,要用特定符咒才能打开大门。

方非无事可做,走进丛林,脚下细草如丝,比地毯还要舒服。他走了一会儿,不觉迷失了路径,来回走了几圈,也没找回驻地。

咕噜噜,左近传来异动,方非一眼望去,不远的大树下,静悄悄地躺着一个圆球,颜色蓝中带紫,竟是一只凳妖。

看见凳妖,又想起了燕眉,方非心头一热,招了招手,圆球咕噜一下,应手滚了过来。

少年伸出右手,正要抚摸凳妖,忽听有人高叫:“别动!”回头一看,却是简真,他一个箭步蹿上来,飞起一脚,踢在凳妖身上,蓝紫圆球吱的一声,笔直飞入了林子。

“你招惹凳妖干吗?”简真回过头来,“这东西可凶啦!”

方非心中奇怪,支吾说:“我以前见过的一点儿不凶,还能变成椅子!”

简真想了想说:“那凳妖是不是红色的?”

“是啊!你也去过返真港?”

简真摇了摇头,从弥芥囊里掏出一本小书,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念道——“凳妖,形妖科,圆如球,善走多变。产地:灵枢山、羽山、首阳山。繁衍方式:分裂生殖。凳妖是否有害,可从颜色分辨。红凳妖乖巧驯服;绿凳妖吸食草木精华,是森林中的大害;蓝紫凳妖最为凶险,吸食人畜魂魄,需要严加提防——”他合上书本说,“《妖怪词典》这样说的!”

“看来你救了我的命!”方非苦笑着伸出右手,“我是方非!”

“我是简真!”简真也扭捏伸手。

他的手厚实有力,比起方非大了一倍。方非审视这位老兄,大个儿衣发干爽,一点儿也没有风餐露宿的样子,好奇问道:“昨晚那么大的雨,你上哪儿过的夜?”

“林子里面!”

“你不怕雨?”

“我不怕雨,雨倒怕我!”

“这话怎么说?”

简真走近一棵大树,冲着方非大叫:“退后一些!”方非应声后退,简真摇了摇头:“再退一些!”

少年退到二十米外,大个儿才说:“行了!”翻手一拳打中树干,大叔左右摇晃,残雨刷刷落下,到了简真头顶,好似遇上了一层无形阻力,嗖嗖嗖地弹出老远。

“啊!”方非惊奇佩服,“这是怎么回事?”

“被我的元气挡开了!”大个儿摇头晃脑,微微得意。

“元气?”

“你不知道吗?道者都要炼气!”大个儿哼了一声,悻悻说,“再说我是甲士,甲士炼不好气,就跟废物差不多!”

“甲士?羽士?”方非只觉疑惑,“这有什么不同?”

“羽士可以驭剑驭轮。甲士什么也驾驭不了,只有穿上神形甲,才能飞行……”简真的声音越来越低,“大家,嗐,都不怎么瞧得起甲士!”

“神形甲是什么?”

“一种铠甲,一旦穿上去,可以飞行变化。不过,比起魔羽衣就差远了,又笨又重,穿着难受,难怪有人宁可加入魔道,也不愿做甲士受罪……”说到这儿,他捂住嘴巴,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怎么了?”方非扭头看看,不见有人。

“我说了混话!”简真苦着脸说,“关于魔羽衣的事,你可不要说出去。爸妈听到了,我就死定啦……”

“不不说就是了。”方非又问,“你昨晚没吃饭,不饿吗?”

简真一听这话,变了脸色,他伸手揉了揉肚皮,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大个儿狠咽一口唾沫,支吾说:“方非你不知道,其实,唉,我是一个病人!”

方非心想生病跟吃饭有什么关系,忽听简真又说:“我得了饕餮症,老想吃东西,吃得多就长得快。我近来都在节食,唉,所以一顿饭不吃……”大个儿又咽一口唾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这样的病?”方非惊讶极了。

“那个……饕餮是远古的妖灵,谁要让它附了体,就会一个劲儿地吃东西。唉,我也不想吃得太多,可是得了这种病,又有什么办法呢?”简真不住地偷看方非的脸色。

“不能把妖灵赶走吗?”方非心生同情。

大个儿一味摇头,方非望着大个儿,只觉他实在可怜,如果找到燕眉,兴许还有法子,只好说:“不要紧,大家慢慢想法子,一顶能把饕餮赶走!”

简真瞅了方非一眼,闷闷不乐。方非又问:“简真,你不回家吗?”

“我才不回去!”

“你爸妈会担心你的!”

“才不会呢!”简真气呼呼地说,“他们在我身上画了‘限行符’,我根本走不出五十里,到了最后,还得回去。”

“限行符?”方非十分惊讶,“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怕我离家出走,不去参加八非天试!”

“吗啡添什么?”

“八、非、天、试!”简真的脸色苍白如纸,“就是进入八非学宫的资格考试。我考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越说越小,闷头搭脑,瞧着越发可怜。方非只好安慰:“别泄气,这次考过就行了!”

“说得还真容易!”简真大声嚷嚷,“那可是八非天试……”说道这儿,他又一脸苦相,“我考了两次,都没登上黄榜。第二次考到一半,心里发慌,偷偷溜了。爸妈找到我的时候,连青榜也出了。他们这次留了心,来之前就给我画了符……”说到这儿,简真低头耸肩,鼻子里稀里哗啦,发出古怪响声。

忽听有人轻轻发笑,简真应声哆嗦,抹泪一看,简怀鲁站在不远,满脸堆着笑容。

大个儿心往下沉,知道刚才的话十九落到了父亲耳中。他体壮如牛,人却胆小如鼠,嗖地蹿到方非身后,可惜方非身子单薄,简真藏起了三分之一,还剩三分之二露在外面。

“简伯伯……”方非被抵到前排,只好强笑招呼。

简怀鲁瞅她一眼:“你怎么来啦?这山林看来平静,其实危机四伏,要有三长两短,那还怎么得了?”

他脸上笑嘻嘻的,话中却有责怪的意思。方非忙说:“您说得对,我刚才遇上了一直蓝紫凳妖,要不是简真,我就见不着您了!”

简怀鲁闻言诧异,打量了简真一眼,点头说:“回去吧!”大个儿躲过一劫,看了方非一眼,心里充满感激。

三人返回驻地,申田田在门口翘望,看见简真,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还敢回来?”大个儿连声叫痛,眼泪哗哗直流。

方非眼看要遭,赶忙加油添醋,又把简真救命的事说了一遍。申田田听得心惊,松开耳朵,给了简真后背一掌,称赞说:“好小子,干的不错!”

儿子一宿未归,做妈的表面凶狠,暗中却很心疼。加上大个儿救人有功,所以当天的早饭格外丰盛。简真嘴里塞满了点心,一边称赞蜜糕儿“很好吃”,一边又在进攻一大沓煎饼。因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锅碧粳米粥倒进了肚皮,顺道收拾了十二只天鹅蛋。话说回来,换了恐龙蛋,方非相信他也照吃不误。为了节食,简真只吃了三笼口蘑包子,每笼不过区区十个,包子的个头还比不上他的拳头!

大个儿良知未泯,一面唉声叹气,一面把两笼羊肉烧卖塞进了大嘴,直到申田田发出一声尖叫:“你这个败家儿子,要吃掉我们一个月的口粮吗?”他这才含羞带怯地深处舌头,将嘴边的樱桃汁细细舔去。

方非以为简真吃了个双份,可大个儿偷偷告诉他,自己才吃到五分饱,这种半饥不饱的日子可真遭罪,可也没法子,谁叫他要节食呢?

吃罢早饭,简怀鲁吸着琅嬛草问:“方非,你有什么打算?”

“找燕眉!”

“点化人吗?你知道她在哪儿?”

方非掏出车票,简怀鲁接过一瞧:“目的地——凤城?”

“她也许去了凤城!”

简怀鲁与申田田对望一眼,男道者说:“凤城距此二十万里,乘最快的飞剑,也要飞行两天。”

“什么?”方非失声惊叫,“二十万里?”

“你最好上玉京搭乘冲霄车。我们正巧进京,可以载你一程。冲霄车的花费不低,我来算算!简怀鲁扳起手指,从返真港到凤城二十点金,从玉京走打个对折,十点金就够了……”

屋中起了一片低呼,方非望着众人一脸疑惑:“很多钱吗?”

简怀鲁摸出一根淡金色的管子,拔出塞子,倒出来一团紫色液体,落入道者掌心,摊成薄薄的一片。方非还没看清,液体蠕动起来,化为了一颗紫色的明珠,可一转眼,珠子又瘪塌下去。

“这是紫液金!”简怀鲁说,“它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形态。它比流水软,比钻石硬,不管多冷多热,他都不会改变特性。这儿只是一点,十八点为一管。这个东西只有符法可以分开,一点可分百粒。这管金还没装满,只有十三点金,为了这十三点金,我们攒了整整两年!”

十三点攒了两年?方非心头一乱!他孑然一身,上哪儿去筹十点金呢?

“如果点化人不在凤城,你又怎么办?”简怀鲁盯着方非,少年无言以对。

男道者沉吟一下:“冲霄车失事,不是一件小时……管家婆,通灵镜呢?”

“不是早卖了吗?”申田田扬眉瞪眼,“你的虫露酒打哪儿来的?”

“有了通灵镜,就能打听消息!”简怀鲁一拍脑袋,“不过没关系,不远就是留云村,我们去借一面镜子!”

不久华盖车出发。申田田坐在客厅中央,一手持着罗盘,一手挥舞符笔,四面圆镜大放光明,清晰照出车外的情景。女道者一扬笔,华盖车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挥动八条长腿,飞快向前走去。

一路上事故频出。简容跑来跑去,打碎了好几样东西;简怀鲁趁着妻子开车,鬼鬼祟祟地大偷酒喝;简真死眉耷眼,捧了一本厚书,老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申田田一会儿教训儿子,一会儿又呵斥丈夫,稍不留神,华盖车接连撞断了两棵大树。车身跳起老高,方非一个筋斗栽下椅子,头上装了一个老大的肿包。

好走歹走,走了半天,华盖车停顿下来。申田田收笔一看,简怀鲁躺在灶边,口流涎水,酣醉不醒。申田田上前一脚,踢得丈夫嗷嗷直叫:“你做什么你?”

“死酒鬼!”申田田直喷粗气,“留云村到了!”

“这么快?”简怀鲁爬起身来,使劲揉捏痛楚。

“哼,再睡一觉,也该到玉京了!”

“嗐,什么话?”简怀鲁抖擞精神,“我要进村干活,你们是恶跟我去?”

“我,我!”简容小手乱挥。

简怀鲁一笑,冲方非招收:“要瞧通灵镜吗?你也来吧!”

方非求之不得,刚才吃足了苦头,正好出去放风,一行人刚要下车,申田田忽地招呼:“简真,你上哪儿去?”

大个儿躲在方非身后,本想浑水摸鱼,忙说:“妈,我去看一眼,就一眼!”

“半眼也不行!”申田田沉下脸来,“老实点儿,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

“妈!”简真一声哀号,样子痛苦不堪,可是任他呼天抢地,母亲就是不为所动。

简怀鲁笑着在前引路,方非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简真矮了半截,不住抬手抹泪,那样子十分可怜。

山重水复,忽见一座村落,村中的房舍都很古老,其中一座院落,傍依一棵大树,树身绕着墙壁生长,久而久之,再也分不清哪儿是树,哪儿是屋,仿佛天地开辟,就已经连在了一起。

简怀鲁竖起洞箫,吹奏起来,曲调欢快洒脱,像是一溜水珠跳出泉眼,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

“吹花郎来咯!吹花郎来咯!”一群小孩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围绕简怀鲁又蹦又跳。

“哟!”靠树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青山白发,面颊红润,“吹花郎,稀客呀!”

“呵!”简怀鲁放下箫管,仔细端详老太,“庄道师,您可越活越年轻了!型号我家母老虎没来,要不然,哈,非吃您的飞醋不可!”

“贫嘴东西!”庄老太笑里含嗔,目光一转,落在方非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跟着招手说,“进来吧,我这院子也该打理一下了。”

简怀鲁笑着上前,简容叫声“庄姥姥!”老太太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小小年纪就会飞啦,将来可是一个好羽士!”简容得她夸奖,乐得合不拢嘴。

“近来生意可好?”庄老太又问。

“不太妙!”简怀鲁叹了口气,“都市里都不用吹花郎了!”

“哦!”庄老太若有所思。

“您还没用镜花符吗?”

“嗐,那些假花假草有什么意思?咱们山里人,就图一个实在。”庭院里杂草丛生,庄老太站在庭中,指东指西:“这儿开两树玉斑梅吧!一树朝东,一树朝西;这儿开天龙堇,一半深紫,一半淡银;这面墙挂凌霄花,白的、紫的,花朵越大越好;这里结一只花凤,羽毛用琼花,尾巴用满月草,花冠用银霜菊,眼睛嘛,用蛇眼兰好了!这棵白檀叫水蚕蛀坏啦,你先把它救活,如果再开一树小花,我可就谢谢你了……”

老太婆人老嘴快,说话如连珠放炮,要不是那一头白发,真不知她是个老人。

简怀鲁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将手伸向腰间的丝带,丝带上缝了几十个笑弥芥囊,里面装满花种。简怀鲁不时摸出种子弹出,花种好似飞虫,嗡嗡钻进土里。

不等庄老太说完,简怀鲁竖起洞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不经意间,庭中涌现星星绿意,仔细一瞧,竟是许多嫩芽。

箫声渐吹渐高,嫩芽生长如飞,两树梅花率先开放,红花瓣上白斑点点,恍若一片碎玉;跟着箫声飞高,凌霄花也应声冒出墙头,粉红姹紫,攀檐挂壁;这边还没开完,那边曲调下沉,天龙堇接连怒放,与凌霄花上下掩映。

箫声急促起来,好似推波助澜,只见庭中花浪翻腾,结成了一只绝美的花凤,花羽繁乱,眼如碧玉,辉煌绚烂得不可思议。

白檀树枝干枯槁,本来死气沉沉,随着箫声变化,树干里争先恐后地爬出了许多白色的蠕虫,成百上千地死了一地。芸芸绿草自下蹿起,将虫尸尽数吞没。白檀起死回生,绿叶间吐出霜白的小花,散发一股幽幽的香气。

一支曲子的工夫,庭院换了模样,方非看得如痴如醉,想不到小小一管洞箫,竟有如此魔力。

“庄道师,完了!”简怀鲁收起洞箫,微微一笑。

庄老太审视说:“这几朵天龙堇还是染成金色吧。梅花太艳,淡一点儿好;花凤的尾巴太素,放不起凤尾的名声;白檀花么,跟树干太接近,换成淡黄色的更好!”

“开花容易染花难,这可要费一点儿工夫。”简怀鲁炸了眨眼,“庄道师,您的通灵镜还在吗?”

“在,怎么着?”

“借用一下,我来给花染色,您带这孩子进屋,查一查冲霄车失事的消息!”

“对!”方非一阵心跳,“您有它的消息吗?”

“随我来!”老太婆转身进屋。

屋内陈设简单,气氛有些阴森,墙壁上可见大树的枝干,方非刚一进门,眼前白影乱闪,似有什么贴面飞过,他吓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满屋碗盘乱飞,瓷器彼此撞击,发出悦耳的响声。

“安静!”庄老太一声断喝,瓷器们一哄而散,逃窜间你冲我撞,茶壶碰缺了嘴,杯子挤掉了耳朵,一个瓷盘笨头笨脑,咣当撞在了一面墙上。

碗碟钻进碗柜,砰地拉上了柜门:没嘴的茶壶回到了茶几,周边环绕着几只破杯烂盏,活是一队士兵,刚刚打完了败仗;最可怜的还是满地的瓷片,碎片瑟瑟抖动,发出声声呜咽。

“唉!”庄老太符笔轻挥,碎片接连跳起,合成一个瓷盘,噌地钻进碗柜,柜子里哐啷乱响,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庄老太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方非,一想到刚才的情景,方非茶兴索然,趁着老人转身,连杯带茶地放了回去。

庄老太找出一面青铜古镜,铜绿斑驳,黑色的镜面暗无光彩。

“甲辰四二次车!”庄老太笔尖一抖,镜面出现了六个淡青小字,方非望着字迹,只觉口干舌燥,恨不能化身光线,自行投入镜里。

字迹化为了一只人眼,人眼连连眨动,跳出来一串图景——茫茫的山林里,冲霄车的残骸到处都是,残骸死而不僵,其中一片断翅,还在上下扑腾。

“太惨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道者站在残骸前方,神色无比兴奋。

“今天早上,风巨灵大鹏袭击了甲辰四二次车,这辆冲霄车刚从红尘进入震旦,据悉,超过十名道者遇难,还有三人不幸失踪,遇难者包括至人院新晋院士、兜率城的白虎干崭。冲霄车彻底损毁,三劫门交通司宣称,该车修复无望,如要新车代替,斗廷必须增加拨款。喏,现在让我们通灵一下巫史星官……”

镜子分成两半,下半截是水光光,上半截是一个阴沉男子,他年过四十,长了一张叫人心寒的马脸。

“巫、巫史星官……”女道者结结巴巴,“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巫史两手食指交错,轻轻抵住下颌:“放眼震旦,能降服大鹏的道者不超过四个!”

“四个?”女道者变了脸色,“四位天道者!”

“我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看法!”

女道者两眼放光:“我想,琢磨宫不会袭击冲霄车吧!”

“当然!”巫史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意抬了抬手,“白王无上!”

“白王无上!”女道者将手按上额头,“南溟岛呢?”

巫史一瞥左手字条:“据我所知,南溟岛有一名女道者也在车上……”话没说完,方非腾地站了起来,庄老太看他一眼,脸上露出讶色。

“不过!”巫史意味深长说,“她失踪了,无论生者死者,都没有她的名字!”

小裸虫浑身一软,扑通坐了回去:“失踪了?怎么会?”他的掌心冒汗,心中一阵迷茫。

“……巫星官,你的意思是说,南溟岛的人在支使大鹏?”女道者自作聪明,做出的推理叫人火冒三丈。

“我可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巫史的口气分明带着鼓励。

“天啦,我真不敢相信!”女道者夸张叫喊,“其余的天道者呢?他们有没有嫌疑?”

“除了琢磨宫,一切人都有嫌疑。”巫史锵锵地说,“这件事不算完,白虎厅将一查到底。不管至道者还是天道者,也不管天道者是一位、两位、还是三位只要涉嫌此事,斗廷都将严惩不贷!”

“鬼话连篇!”庄老太小声嘀咕。

巫史消失了,镜面闪动,又换一幅景象,先前的女道者手持符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是玉京通灵台的水光光,我要采访几位幸存者,首先,车长雪衣女……”

镜中冒出来一只白毛鹦鹉,毛羽凌乱,耷拉眼睛,鸟喙深深埋在胸口。

“车长……”水光光话没说完,鹦鹉掉过头去,尾巴占满了整面镜子。

“雪衣女车长……”水光光绕道雪衣女前面,雪衣女继续转身,又把尾巴对准镜头。

水光光悻悻说:“雪衣女车长受了很大刺激!那么下一位……”画面里出现一张女子面孔,脸上挂满惊恐,长长的绿发好似出水的海藻,乱七八糟地搭在脸上。

“蓝中碧女士,说说失事的情形好吗?”

“我不知道……”蓝中碧死命摇头。

“你当时的心情怎样?”

“我不知道……”

“蓝女士太紧张了!”水光光十分动情:“也难怪,这种事谁受得了呀!下一位……游牧人道者,你还好吗?”

“不好!”警灯头冒了出来,眼露凶光。

“……游先生,说说当时的情形好吗?”

“大鹏来了,车子完了!”

“你流血了吗?”

“不是血,难道是水吗?”

镜头转到水光光,她快速翻看一本名册:“下一位幸存者,凌霄子,一位死里逃生的元婴,嗐,凌霄子……”

“凌虚子!”老元婴怒气冲冲地跳了出来,“为什么先采访道者?你们这是种族歧视,根据《震旦种族法》,我要控告玉京通灵台……”

画面急闪,水光光连连擦汗:“很抱歉,幸存者的情绪都很不稳定。不过,我们将会跟踪报道,希望大家留意!”

画面一闪,亮出一则寻人启事,失踪者名叫巫夜,模样还算英俊,只是盛气凌人,瞧着叫人反胃。

庄老太一挥笔,镜面暗淡下去,方非一跳而起,大声叫道:“没有了吗?”

“没有!消息就这么多!”老人轻轻摇头。

闹了半天,燕眉还是下落不明。方非满心沮丧地走回院子。简怀鲁已将花朵染好,花树浓淡相宜,更加明艳动人。

看见方非,简怀鲁问:“怎么样?”少年默默摇头。简怀鲁一皱眉头,不再多问。

庄老太颇为满意,取出竹筒,倒出一点紫液金,交到简怀鲁手里。吹花郎十分吃惊:“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你花吹得好,值得了这个价钱。还有,你路过留云村,该是上京赶考吧?你大儿子天分有限,想要通过天试,只怕得要一副新甲,申田田的贪狼甲是好,可尺寸太小,不合他的身。喏,收着,算我一点儿小意思。”

“庄道师……”简怀鲁怔了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只管开口!”

“别的事用不着了。”庄老太叹了口气,“我死了以后,你来我的坟上填杯土吧!”她一挥手,进了屋子。

走遍村中人家,花了两个时辰。简怀鲁收工回家,脸上已有倦意。众人离车尚远,忽听一声长长的狼嚎。方非抬眼一看,迎面冲来一头巨大的苍狼,四米长,三米高,两只铜铃巨眼,仿佛一对亮闪闪的车灯。

方非吓出一身冷汗,瞪着巨狼两腿发软。苍狼狂奔途中,将身一纵,蹿起十米多高,好似飞鱼出水,哗啦啦长出两扇翅膀。翅膀阔大有力,下面青气翻腾,眨眼间,苍狼化为了一个人形,高大魁伟,正是简真。

大个儿披了一身苍青色的铠甲,翅膀扇动两下,飞到了众人头顶。

他身子一歪、闪电下降,翅膀大力扇动,卷起了一阵大风。方非看得佩服,忍不住拍手叫“好”。简真冲着他咧嘴一笑,不料乐极生悲,着地时两腿一绞,扑通一声,摔了个野狗抢食。

“笨蛋!”申田田的怒骂声远远传来,“说了多少次,落地前要先收两下翅膀,该死的,你当成耳边风了吗?”

大个儿灰头土脸。左手拄了一把长刀,抖索索地爬了起来。

“把翅膀收了!”简怀鲁冷冷地说。简真这才想起没收翅膀,一耸肩,铿锵几声,铁翅缩进铠甲。

“还有刀!”简怀鲁又说。简真慌忙抖手,长刀也缩了回去,长刀和翅膀一样,都是从铠甲变化出来。那副铠甲在他身上紧巴巴的,小了足足两号,不像一身甲胄,倒像一副镣铐。

“你们回来啦?”简真搓着双手,一脸兴奋,“怎么样,怎么样?”

简怀鲁眯眼瞧他,一言不发。大个儿给他瞅着羞惭,默默低下头去。这时申田田上来:“死酒鬼,怎么样?”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先听坏的。”

简怀鲁摇头说:“没有点化人的消息!”

“哦!”申田田面露失望,瞥了方非一眼,“好消息呢?”

简怀鲁取出金管:“十四点金凑齐了!”

“什么?”申田田尖叫一声,手扪胸口,几乎难以置信。

正在欢喜,天空无端一暗,飞来一片雨云,顷刻间白雨如注,势如千万鞭子,抽得大地不住呻吟。

简真赶忙撑开气场,雨水一来,就被元气弹开。简怀鲁皱了皱眉,巨头望天,浓云渐压渐低,云层中白光叱咤,似有闪电困在里面。

“快进车去!”申田田手拉简容,刚走两步,天光一亮,云散雨收,一眨眼,那雨竟又停了。

“逗人玩儿吗?”简真气哼哼收起元气。

“你们留下!”简怀鲁摘下洞箫,“我去办点儿事情!”

“怀鲁。”申田田迟疑说,“你认为是那个?”简怀鲁默默点头。申田田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你看看就好,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我有分寸!”简怀鲁紧了紧腰带,迈开大步,向村西走去。

走了里许,一阵风来,带来一丝腥气。地上雨湿未干,吹花郎俯下身子,捻起一撮泥土,泥土受热,渗出淡淡青气,若有若无,不易察觉。

简怀鲁抛开泥土,缓缓起身,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一股悲愤油然而生。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苦闷、压抑,可又透着高傲不屈。简怀鲁一攥拳头,向前赶去。叹息声袅袅不尽,化为悠悠的长吟。吹花郎应声一纵,落在一丛灌木前面,拨开树叶望去,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一眼小潭就在前方,潭边顽石参差,蟠着两条巨龙——龙身蜿蜒,伤痕密布。龙鳞残破凋零,处处绽露血肉;龙角折缺不全,其中的一条巨龙,只剩下了一只独角。

龙颈上系了一条火红的锁链,禁锢处深可见骨,那骨头酥黑如炭,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粉末。

巨龙趴在岸边舔水,活是两条落魄的野狗。独角龙的鳞甲还算鲜活,长长的龙牙露出唇外,势如两支锋利的长矛;另一头老龙眼皮紧闭,宛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除了吐舌舔水,再也感觉不出它还活着。

独角龙向前一挣,似要尽力吸水。这时电光一闪,咻地扫中龙头。独角龙缩回头去,从额到颈多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天青色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石头上面,发出滋滋异响。

“呵!”树下传来笑声,简怀鲁瞪眼望去,树下坐了三个白衣男子——居中的年纪较长,脸膛宽大,鼻梁又窄又高,活是一只猫头鹰;左边的那人长了一双冷淡的蛇眼;至于右边那人,年纪最小,容貌还算英俊,可惜嘴角向下,添了一股子狠毒,他的右手挥舞着一条长鞭,鞭上电光闪烁,啪啪响个不停。

发笑的是猫头鹰,他大声吆喝:“老爬虫不听话,早该抽它一顿了!”

年轻人得了夸奖,又是一鞭抽中龙脊,独角龙痛得满地打滚,所过之处留下斑斑的血迹。简怀鲁看得身子发抖,几乎要跳了起来。

“可惜!”蛇眼人冷冷说。

“可惜什么?”年轻人问道。

“龙血流了可惜!”蛇眼人瞅他一眼,“一升要卖十点金呢!”

“小气鬼!”年轻人不大耐烦,“古老大,这两条爬虫死样活气的,也没有几分油水了,要不然弄死算了,再捉几条新的。”

猫头鹰阴沉沉一笑:“这年头龙是越来越少了。神龙变成了蚯蚓,统统钻到地下去啦!鲍残,龙要那么好捉,我早就捉了百八十条,还用得了你说吗?”年轻人听得气闷,狠狠一鞭,又向巨龙抽去。

鞭到半途,向左一偏,扫中一排岩石,电光四溅,石屑簌簌落下。

“鲍残!”蛇眼气急败坏,“雷鞭抽石头?亏你想得出来!哼,这鞭子抵得了你半年的薪水!”

“我……”鲍残瞅着鞭子,心头一阵迷糊。

“嘿!”猫头鹰阴阴一笑,站起身来,目光射向树丛,“有朋友来啦,失迎,失迎!”

简怀鲁按捺不住,泄露了行藏,只好分开树丛,笑着说:“古运锋,久违了。”

“是你?”猫头鹰将手一拍,两眼放光,“星原一别,我还当你死了呢!”

“对不起!”吹花郎笑笑嘻嘻,“叫你失望了!”

“拦我鞭子的是你?”鲍残不由分说,冲简怀鲁就是一鞭。

雷鞭威力极大,神龙也难经受,人若挨足一鞭,马上化成灰烬。一眨眼,鞭梢到了简怀鲁头顶,吹花郎笑容不改,袖中窜起一缕黑烟,轻飘飘地托住鞭梢。

雷鞭落不下去,鲍残吃了一惊,抖手想要夺回鞭子,可那鞭子生了根,随他怎么发力,就是一动不动。

鲍残心急抬头,只见吹花郎袖着双手,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还没消失,鞭梢的电光顺着长鞭,反向执鞭人冲来。

鲍残大吃一惊,想要丢下鞭子,这一丢他才发现,手柄吸住了掌心,居然摆脱不掉。

“糟糕!”他的念头闪过,脑海一片空白。

刺,虎口发烫,电光一伸一缩,停在了鞭子中央。

鲍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回头,古运锋手持符笔,笔尖射出一缕白气,白气注入雷鞭,挡住了电光的来势。

“鲍残啊,你知道这是谁吗?”古运锋阴阳怪气地说,“玄武简怀鲁,那可是星原大战的名人啊!”

“是他?”鲍残心头一动,忽见简怀鲁抬起右手,指间多了一管洞箫,箫管的末端吐出千百绿丝,化为锐利笔锋,射出了一道水墨色的烟气。

“震灵笔?”这支奇形符笔,鲍残有所耳闻,既是洞箫,也是符笔,一物两用,变化十分神奇。

“古运锋!”简怀鲁叹了口气,“牧龙可是犯法的事啊!”

“犯法?”古运锋扬起那长阔脸,“白王面前,什么法律都是狗屁!”

“说得好!”简怀鲁炸了眨眼,“法律是狗屁,白王是什么屁?照我看是个大马屁,要不然,为什么人人见了他,都要拍上两下呢?至于你古运锋,马屁成了精,哈哈,比起皇师利还要高明!”

“闭嘴!”马屁精气得脸都歪了,“简怀鲁,你又是什么东西?呸,你就是一只上不了天的老爬虫!”简怀鲁笑而不答,眼里透出一丝讥讽。

“上不了天?”鲍残两眼放光,“他中了禁飞令!”

“没错!”古运锋咬着牙阴笑,“简怀鲁飞不起来,简怀鲁是一只老爬虫!”

电光忽来忽去,化为一团刺眼的光球,鲍残直面相对,两眼几乎落泪,又听说简怀鲁受制于禁飞令,胆子一大,偷偷摸出了符笔,趁着相决不下,想要暗中偷袭。

念头刚动,飘来一缕箫声,顺着耳朵钻入心里。鲍残心尖儿一阵发麻,左手一阵僵硬,突然不听使唤。

鲍残心知中招,暗骂:“狡猾老鬼”。一面骂,一面竭力抗拒箫声,可那箫声听来平平无奇,体内的元气却似活活冻住,无论怎么驱使,就是没有动静。

简怀鲁用笔挡住古运锋,用箫困住了鲍残,目光一斜,落在蛇眼人身上。那人盯着这方,神色木木呆呆,似乎无动于衷。

“麻中直!”古运锋一声厉喝,“你还等什么?”

“三对一!”蛇眼人摇了摇头,“不划算呀!”

“少废话!”鲍残咝咝怒叫,“这又不是做生意!”

“谁说不是。”麻中直一耸肩,懒洋洋地抽出符笔,“天下的事都是生意!”话没说完,笔尖亮起一点红光。

“不好……”

简怀鲁心头一沉,红光无声暴涨,轰隆一声,化为一团大火,笔直向他冲来。

吹花郎一晃身,墨烟消失,电流失去障碍,哧溜一下,顺着雷鞭冲了过来。

他侧身闪过,符笔一勾,电流向左偏出,一声巨响,火球扭曲,闪电乱窜,电光与火焰撞在了一起。

一阵气浪翻滚,潭边沉寂下来——吹花郎站在中央,牧龙者各占一角,势成一个品字。

“一对三!”吹花郎呵呵一笑,“有意思!”

啪,鲍残抖动雷鞭,目光极为阴沉。他的心里怨毒,恨不得咬下对手一块肉来。

一抖手,雷鞭扫出,简怀鲁闪身跳开,回手一笔,挡开了麻中直一道火光。火光凌空转折,扫中一块岩石,石头登时焦黑,啪啪裂成几块。

“镕金火雨!”古运锋横笔一扫,天空中滚出一大团火红熔化的铁汁,簌簌簌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简怀鲁挡开火舌,铁雨已到头顶。他后撤一步,笔尖上扬,射出一股凛冽寒气,一刹那,火雨冷却了武术钢珠钢刺,叮呤当啷地掉了一地。

钢刺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痛无比。吹花郎立足未稳,身后狂风忽起,他的目光一凝,盯着眼前的钢珠,珠面成百上千地映出一个人影——鲍残手持雷鞭,正以万钧之势向他抽来。

简怀鲁接连化解了两道厉害符法,这时力穷势尽,只求闪身躲开。谁知一拧身子,腰腿不听使唤,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多年来颓废酗酒,无论体力法力,都已大不如前。

“如果还能飞……”他闭上眼睛,心里微微叹气。

鲍残眼看得手,心花怒放,冷不妨飞来一道乌光,势头又快又沉,当的一声撞在他脸上。

牧龙者眼前一阵昏黑,左耳轰隆作响,他连人带鞭地飞出十米。天幸神志还在,抖手一鞭,缠住了独角龙的脖子。

巨龙一摆头,发出一声哀号。鲍残借这势子站稳,左颊吹气似的肿胀起来,他摇晃了两下,吐出一口鲜血,血里白亮亮地躺了两颗牙齿。

乌光飞回,落在了一只手上,那只手厚软有力,乌光现出原形,竟是一口长柄煎锅。

“臭婆娘……”鲍残气得发狂——堂堂牧龙者,竟被一口煎锅打飞,要是传了出去,还不叫人活活笑死。

“小子!你妈妈没教你礼貌吗?”申田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一手持锅,一手持笔,嘴里还叼了一只烟斗,“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妈真是太不负责了!”

“逗我娘……”鲍残的舌头肿了半截,骂人有些含糊。

“呵!”古运锋皮笑肉不笑,“女狼神威风不减啊。”

“托你的福!”申田田两眼一翻,“还过得去!”

“你来做什么?”简怀鲁瞪了妻子一眼,似乎和是不满。

“送烟斗呀!”申田田将烟斗抛给丈夫,“你把烟斗落在家里了!”

“就送烟斗?”简怀鲁接过烟斗,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顺路来拍两只苍蝇,你没什么意见吧?”

“拍苍蝇?”简怀鲁闷声闷气地说,“弄脏了锅子,吃饭可要拉肚子的!”

“拉就拉,老娘不怕!”申田田扬起脸来,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是,二对三!”

“看来我得加把劲!”麻中直一耸肩,大喝一声“来”。他的脚下红光涌起,所过长出片片铠甲,一眨眼,他披上了一身火红色的铠甲,盔顶一只独角,直勾勾地刺向天空。

“火犀望月甲!”申田田不禁动容。

“奇怪了!”麻中直皱了皱眉,“古运锋,你见过抽烟的只吸不吐吗?”

古运锋一听,猛可想起,简怀鲁自从拿了烟斗,只是吸入烟气,没有吐出一口。

“糟糕!”他心头一跳,简怀鲁已经发难。

“烟兵鬼弹!”吹花郎一张嘴,吐出一个烟球,方圆十米,浓黑如墨,申田田符笔一扬,一点火光射入黑烟。

砰,仿佛油气遇火,烟球剧烈爆炸,黑浪滚滚,遮天蔽日。

“老乌贼该死!”古运锋自恨一时大意,居然忘了对手的惯技。

方圆上下,数百米尽为黑烟笼罩,烟里混入符法,无比辛辣呛人。三个牧龙者眼泪长流、连连咳嗽,只见四周人影晃动,完全不知道真假虚实。

鲍残狂舞雷鞭,想要护住身子,可是还没舞开,左方劲风忽起,雾气中闪出一道黑影。他慌忙调转鞭梢,不料一鞭扫空,耳边疾风射来,咣当,一下重击,鲍残扑倒在地。

“还剩两个!”申田田的声音如在耳边,麻中直暗暗心惊,黑影憧憧,四面拥来,一瞬间,他躲过了三下重击、两道符法,电光击中宝甲,迸出了蓝白火花。

“烛幽慧眼!”麻中直掉转笔尖,在眼上画了两下,两眼红光喷出,光灼灼的有如火炭,目光到处,黑烟消散,绰约可见四面的景象。

人影一闪,简怀鲁冲出雾气,震灵笔向前一指。麻中直仓促抬笔,符笔险些脱手,他久经战阵,深知对方公不离母,简怀鲁当面出手,申田田十九在后。

麻中直滴溜一转,纵身跳起,双脚刚刚离地,一股狂飙席卷过来。

“来得好!”麻中直瞥见申田田的身影,铿,右肘弹出一把月牙大斧,居高临下,狠狠斩落。

“当!”斧刃劈中煎锅,铁锅分毫未损。麻中直吃了一惊,凝目一望,正与申田田的双眼对上,女道者的眼里透出一股狠笑,长长的符笔衔在口中。

麻中直下意识举起符笔,不妨申田田动若脱兔,煎锅架开大斧,左手攥成拳头,牧龙者的符还没画成,拳头已经到了胸口。

剧痛破胸贯入,麻中直向后飞出,轰隆隆撞塌了一面山崖。山石乱飞,石壁上多了一个深坑,牧龙者陷进坑里,一下子爬不出来了。

“铜墙铁壁!”简怀鲁一扬笔,满地的随时争先恐后地跳了起来,咔啦啦结成了一面石墙。麻中直眼前一黑,竟被活活封在坑里。

“紫阳千照!”百十团紫火从天落下,黑烟遇火燃烧,发出凄厉尖叫,紫火不依不饶地一路追赶,烧得黑烟惨叫不断。

一眨眼,黑烟烧光,古运锋踩了一只银白飞轮,从天上向下张望。但见简氏夫妇并肩站立,鲍残的那条雷鞭,已经到了吹花郎的手里。

远处一大片山崖都在摇晃。谁在里面,古运锋心知肚明。可他料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两个部下一个昏倒、一个被困,自己却连救援的工夫也没有!

“我想念我的剑!”简怀鲁望着飞轮,幽幽叹了口气。

“我也怀念我的甲!”申田田露出一丝苦笑。

“两条狗爬虫!”古运锋破口大骂,“上来呀,上来咬我呀?”

“你的‘金城不破符’能撑多久?”申田田皱了皱眉。

“三分钟!”简怀鲁随口回答。

“够了。”申田田捋起袖子、露出胖乎乎的小臂,“二对一,我要把这个破轮子摆平!”

“陆对空!”古运锋呵呵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申田田哼了一声,后撤两步,她不进反退,古运锋心中惊疑,不妨女狼神一拧身,嗖,煎锅大力掷来。

煎锅来势虽快,可要击中羽士,无异于痴人做梦。古运锋正想开口嘲笑,人影一闪,简怀鲁纵身跳起,轻飘飘地落在了锅上。

“冰凝雪箭!”吹花郎符笔一扬,空中气温陡降,水汽凝结成千万冰刺,直奔古运锋射出。

“紫阳千照!”古运锋放出团团紫火,冰箭遇火,化为袅袅白气。

白气四散弥漫,牧龙者眼前一迷,咻,电光星闪,雷鞭势如毒蛇,从浓雾里一蹿而出。

忙乱间,古运锋尽力抬起飞轮,嗡,雷鞭扫中轮底,电流汹涌贯入。牧龙者发出一声怪叫,飞轮失去控制,笔直向下坠落。

“烈焰神锋!”申田田跳了起来,笔尖射出一道长长的火焰。

火光扑到眼前,古运锋符笔一圈,身前跳出一团白光。火剑刺中光团,哧溜滑向一边。

申田田一个箭步蹿了上来,身法快过火焰,拳头绕过白光,击向古运锋的面门。牧龙者左手一挡,身子几乎散架,他一口气憋在胸口,连人带轮地向后飞出,轰隆隆接连撞断三棵大树,飞轮摇摇晃晃,总算蹿上了高天。

牧龙者灰头土脸,吐出一口浊气,低头一看,简怀鲁踩着煎锅飘然落地,申田田大步赶上,伸手一抄,又把锅柄抓在手里。

女道者轻轻松松,挑着丈夫百来斤的身子,大声说,“可惜哇,就差一点儿!”

“不要紧。”简怀鲁笑笑嘻嘻,“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哼!”申田田愤愤不平,“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古运锋半身麻痹,元气一阵沸腾,心想这对狗爬虫配合默契、诡诈百出,看那两张嘴脸,一定还有别的损招。可是就这么逃走,他又感觉十分不甘,羽士输给了爬虫,如果传了出去,震旦里再也不用混了。

正犹豫,申田田左脚后撤,再次抡起煎锅,古运锋心头一凛,不自觉攥紧了符笔。突然间,一声哭叫传来,嗓音尖细稚嫩,似乎来自潭边。

古运锋转眼一看,独角龙怒目圆睁,巨大的龙爪下面,躺了一个幼小的男孩!

“小容!”煎锅掉在地上,申田田目瞪口呆。简怀鲁微微皱眉,忽地大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出来!”

树丛里沙沙作响,方非当先走出,简真跟在后面,畏畏缩缩,十分垂头丧气。

“怎么回事?”简怀鲁厉声喝问。

“小容……”简真咽了一口唾沫,哭丧着脸说,“他一定要来,我拦不住……”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方非可以作证!”

简怀鲁走后,申田田放心不下,随后追赶丈夫。临行前她交代简真,务必看住弟弟。简容古灵精怪,一看父母神色,就知道出了大事,他一心要看热闹,申田田前脚刚走,他就鼓动兄长随后跟踪。

简真向来胆小,畏缩不前,简容气得大叫:“胆小鬼,我自己去!”驾起小剑,自行追了上去。

大个儿望着弟弟的背影,挠了一会儿头,还是与方非追了上来。

申田田心系丈夫,没有留意身后,简容赶到小潭边,探头一望,心花怒放——潭边两个庞然大物,尽管满身疮痍、死气沉沉,可是看那模样体态,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神龙。

简容长到十岁,头一次目睹活龙。他从小听惯了道者故事,故事到了最后决战,主角无一不是乘龙飞翔、威风八面。

养一条神龙是他的梦想。一见两条巨龙,简容恨不得马上踩到他们身上。那边当爹的吐出烟雾对敌,这边做儿子的趁乱飞到潭边。谁知巨龙闭眼趴着,任他手舞足蹈,就是不理不睬。简真心里比较二龙,独角龙个头更大,于是飞到他的面前,毛手毛脚地去拨他的眼皮。

神龙灵觉敏锐,简容一来,他就知道。本意不加理睬,谁知小人儿得寸进尺,居然敢来招惹自己。

简容撩拨几下,独角龙一动不动,不由心中犯疑:“这条龙死了吗……”这念头还没转完,一只龙爪飞来,将他狠狠按在地上,简容浑身剧痛,登时哭了起来。

知子莫如父,简真还没说完,简怀鲁就已猜到了来龙去脉,一时面色铁青、闷声不吭。申田田望着简容,一腔斗志飞灰湮灭,呆了呆,抬头惨笑:“古运锋,我们认输,任杀任剐,绝无二话。只求、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话没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这件事嘛,我也做不了主!”古运锋打起了官腔,“龙嘛,总也要吃东西!”

夫妇俩面色死灰,申田田身子一晃,双腿阵阵发软。简怀鲁扶住妻子,抬头叫道:“古运锋,我儿子如有三长两短,我把你……”说到这儿,吹花郎忽然说不下去。

“你把我怎么样?”古运锋阴沉沉一笑,“简怀鲁,这是报应!你不是要替这些爬虫出头吗?好哇……”他顿了一下,目光冷如寒冰,“这下子你就好好看看,看这爬虫怎么吃掉你的乖儿子?”

简怀鲁拳头一紧,捏得咯崩作响。

轰隆,山崖崩塌,火光里蹿出来一头小山似的犀牛,浑身浴火,狂奔中人立起来,变回了麻中直的样子,抡起大斧猛冲过来。

“慢着!”古运锋锐声高叫。

“怎么?”麻中直两眼一翻,“不打了?”

“看到了吗?龙爪子下面就是简怀鲁的儿子。别着急,慢慢来!哈哈,我赌这条龙从脚吃起!”

麻中直一转念,明白了古运锋的用意,冷笑一声说:“谁说的?照我看,应该先吃头!”

“咱们打个赌!十点金怎么样?”

“好家伙,又想黑我的薪水!”麻中直犹豫一下,打了个手势,“八点金!”

“成交!”古运锋双手一拍。

两个牧龙者没心没肺,不顾申田田肝肠寸断,在那儿下起赌注。独角龙凑近简容,嗅来嗅去,小东西吓得要死,只觉龙须掠过脸颊,不由发出一串呻吟。

“看吧!”麻中直一脸兴奋,“我说了先吃头!”

巨龙忽地抬起头来,发出一阵吼叫,吼声响如闷雷,在空气中来回滚动。

“它说什么?”申田田忙问丈夫。简怀鲁摇头叹气:“你问我干吗?我又没学过龙语!”

“你……”申田田一跺脚,正要发作,忽听方非涩声说道:“阿姨,我听懂了,这条龙说,他要吃了小容!”

“什么?”申田田转过身来,死死瞪着方非,紧跟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简怀鲁一手扶住妻子,瞪着方非,脸色发白:“你、你会龙语?”

吃过了能言果,方非能与百灵对语。吹花郎这一问,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住口不答,专心聆听龙语。这时老龙翻了个身,张开双眼,眸子浑浊失神,嘴里发出无力的呻吟:“长牙,你不能这样做!”

“凭什么?”独角龙一阵咆哮,“桃花鳞,我受够了!这些道者可恶透顶,抽我的血,揭我的鳞,还将我的角寸寸锯断,龙角连着心,那是多么得疼啊。桃花鳞,你的鳞甲曾是那么漂亮,当你从落英潭里升起的时候,就连岸边的桃花也会自惭形秽。可是看看你吧,你如今一身癞疮,发出死鱼样的臭味。这是谁造的孽呀?没错,是道者!神龙曾为他们浴血苦战,时过境迁,他们就把我们踩在脚下!桃花鳞,我受够了,只有吃掉这个小人儿,才能让我好过一点儿!”

“他只是一个孩子!”老龙晃动长须,说话有气无力。

“那又怎么样?”长牙眼中闪过一丝悲怆,“我的孩子都死了,别说成为龙,就连化为蛟的机会也没有。它们的血染红了海水,我眼睁睁瞧着,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种锥心之痛啊,我永世不忘。我要吃了这个孩子,让他的父母也感受到我的痛苦!”

“长牙,别这样!”桃花鳞近乎哀求,“伤害天真的生灵,将会把你变成妖龙!”

“我活够了。”长牙仰天长吟,“自从火链穿过骨头,我就已经万念俱灰。让魔头来吧!以苍龙的双角起誓,就算成为一条妖龙,我也会向道者讨还公道!”

长牙越说越怒,眼里毒火喷射,几乎神志不清,最小的刺激也能叫它狂性大发,那只巨爪稍稍一动,简容立马粉身碎骨。

申田田不省人事,简怀鲁束手无策。方非的心子怦怦乱跳,脑海中光亮一闪,忽地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这念头来势汹汹,让他浑身发抖,少年不由迈出了一步,这时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站住!你的命不属于你,你死也就算了,可是那个人呢?她不是你最在意的吗?回去,什么也不要做,作为一个度者,就该藏在乌龟壳里……”

不知不觉,方非又把脚收回原地。不知怎么的,之前的念头越发强烈,也说不清是良知还是本能,简容的哭声嘤嘤传来,犹如千百钢针,狠狠扎入他的心口。

“我该怎么做?”方非自觉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拽着他死命向前,一半将他狠狠拖后,两边各不相让,几乎让他发狂。

“燕眉在这儿,她会怎么做?”方非扪心自问。

乌有浩川,舍我精魂,天渊咫尺,度此凡人——少女的吟唱似在耳边,空气中漂浮着幽幽的香气。

“她点化了我!”燕眉的作为,就是她的答案。

方非闭上眼睛,轻灵的白影在眼前闪动。紧跟着,他呼出一口长气,大踏步走向巨龙。

目光纷纷投来,震惊、好奇、惊恐、诧异——简怀鲁在后面叫嚷,简真也在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方非全都听不见了——他的耳朵滚烫发热,几乎快要燃烧起来。

“昂!”一声龙吟。方非抬头望去,神龙的尾巴高高扬起,一旦落下,方非必然粉身碎骨。

“长牙!”少年徐徐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走了样,又闷又沉,好似天边的雷声。他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龙尾停在了半空,长牙眯起眼睛,静静打量面前的小人。

“龙语者?”巨龙发出轰隆巨响,“有何见教?”

“长牙,我们谈谈!”

“谈什么?”

“放了这个孩子!”

“凭什么?”

“你不该将怨恨加诸给无辜的人!”

“你也敢来教训我?喝,小东西,你的年岁还不及我的零头!”巨龙昂起头来,声势威严,方非面对这龙,自觉渺小如尘。

“你的话说完了吗?”长牙瞪着少年,目光凌厉如电。

方非的胸中波澜起伏,心头的冲动更加强烈,好似海底的泡沫,止不住地翻涌上来。

“长牙,你忘了吗?那时你的牙还没这么长,你的身子也细弱好多。灵河水汤汤流逝,清凉的晚风叫你鬃毛飞扬。你在月光下对我起誓,即使江河倒流,天地反复,你也将会信守正道。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誓言啊,长牙,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天啦!”巨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你是谁?”

方非的心里万分诧异,可舌头就是停不下来,许多从未想过的字眼从嘴里蹦了出来。

“……你在星原浴血苦战,不曾畏惧过大鹏的利爪,你紧紧追随六龙,就像影子依附着光明。那时间,你的血比天空还青,你的眼睛比星辰还亮。长牙啊,你是多么了不起的龙呀,当你站在广袤的星原上,仿佛世界都在你的脚下……”

“你是谁?”长牙垂下头颅,青色的泪水落在地上,腾起咝咝的白气。

“……长牙,坚守你的道,长夜总会过去,苦难不会久长。东方的号角吹响的时候,希望你,还会飞在我的前方……”

“你是谁呀?”

“我的开道龙啊,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吗?”

巨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头颅顿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青色的血泪汩汩流出。方非的胸中充满了哀伤,他忘记了恐惧,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长长的龙牙。长牙的身子一阵阵发抖,恭顺驯服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羔羊。

“见了鬼了!”麻中直一皱眉头,“古运锋,这条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古运锋喃喃道,“这家伙会龙语。”

“你不会龙语吗?”麻中直瞅他一眼。

“呸!”古运锋老脸一热,“我会跟爬虫说话?”

长牙移开了爪子,下面的孩子已经昏迷了,他拎起简容,轻轻送到方非怀里。

“着!”麻中直摇了摇头,“龙被说服了!”古运锋变了脸色,一扬笔,火球呼啸窜出。

嗤,乌光划过,火球熄灭。简怀鲁适时赶到,拦在了方非面前。

“杀了龙语者!”古运锋的牙缝里迸出字来。

麻中直冲向方非,他在少年的左后方,简怀鲁前当古运锋,后顾不暇,一眨眼,大斧高举,闪电般劈向方非的后颈。

“当!”金铁交鸣,巨斧砍中一把长刀,简真伟岸的身躯竟也晃了一下。

麻中直脚下一勾,大个儿下盘不稳,左摇右晃。牧龙者斧上加力,轰隆,简真摔倒在地,身下的岩石尽数粉碎。

“小子!”麻中直阴阴一笑,“你压坏了我们家的地!”

简真的眼前金星乱迸,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屈膝向上一顶,可被对手封住。牧龙者笔尖一勾,画出一个火球,火光炽亮,照得简真两眼酸痛。一刹那,他心里想了好几个应对的符法,可是笔尖颤抖,说什么也画不出来。

乌光一闪,火球还没出手,又一次无声熄灭。

简怀鲁救了儿子,但却露出了破绽!

“雷枪电斧——”古运锋一声锐叫,匹练似的电光划破长空,吹花郎的面孔明亮如雪。

哧溜,简怀鲁翻着跟斗摔了出去,砰,贴地滑出十米,脸上惨无血色。

“五雷轰顶——”古运锋运笔一搅,笔尖出现了五色云光,每一道云光均有电流转动,突然五气合一、聚成云团,跟着一声尖啸,从百米高空俯冲直下。

简怀鲁想要抬笔,可是浑身痛麻,符字写到一半,再也写不下去。

云团如滚雪球,来到方非头顶,已有十亩大小。云里的闪电横冲直撞,方非抱着简容,仰望五色雷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昂!”一声龙吟,巨大的龙身宛转升起,鳞甲奋张,四爪飞扬,一双龙眼炯炯发亮,没有悲伤和恐惧,只有热情和希望。

雷云裹住了长牙的身子,冰冷的电光尖啸而出,每一片龙鳞都被照亮,巨龙通身上下冰火飞溅,出奇的瑰丽,出奇的绚烂!

“昂!”长牙发出最后的吟唱,长长的身子盘空舒卷,有如惊虹横贯长天,残缺的龙尾扬了起来,映着凄厉的电光,恍如一面凛凛抖动的战旗。

它摔了下来,天地间幽幽一暗,跟着就是一片苍凉!

左膝一软,方非跪在了地上,硕大的龙头就在前方,他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冰冷的龙须,心底的某处,随着龙须阵阵颤抖。

“长牙……”当泪水涌出眼眶,方非才意识到,他在为这神龙哭泣。

“真想听听东方的号角啊!”长牙竭尽全力,把头朝向方非。

“你会听到——”少年的嗓子哽住了。

“我是你的龙!永远都是……”长牙望着方非,发出满足的叹息,它的瞳孔涣散开去,巨龙闭上了眼睛,嘴角凝固着一丝笑意。

长牙在笑,它是笑着死去的!

“呀——”古运锋歇斯底里,发出一声狂叫,“你们杀了我的龙,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它不是你的龙!”方非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微微发抖,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深沉的悲哀弥漫全身,可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想要放声痛哭,可是眼里又干又涩,一口气涌到嘴边,化为了一阵冲天的长笑。

古运锋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笑声似曾相识,叫他心生恐惧。

乌光破空,牧龙者下意识纵轮躲闪,笔尖一绕,挡开了简怀鲁的一击。吹花郎双眼充血,奔跑如飞,一扬笔,发出一道长长的闪电。

“雷枪电斧!”两人同时出手,电流遇个正着,迸出万道强光。

光芒刺得简真两眼生痛,映出麻中直狰狞的面孔。大个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身子向上一挺,膝盖顶中了对手的小腹。

麻中直闷哼一声,高高弹起,大斧往下一抡。大个儿侧身闪过,斧刃划过岩石,激起一溜火星。简真腾身出脚,踹中了牧龙者的胸口。麻中直翻着跟斗向后飞去。大个儿跳了起来,又是一拳送出。

麻中直抬手一挡,拳劲强得出奇,牧龙者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上高天。

刷,简真抖出翅膀,追赶上去,麻中直一挺身,让过大个儿的一踢,身后铠甲振动,也抖出了一对火红的翅膀。这时简真挥刀斩来,他横斧一拦,刀斧交错,迸出耀眼火星。

“轮到我了!”麻中直右膝突起,撞上了简真的肩头,两副铠甲撞在一起,天空中好似响了一个霹雳。

大个儿身子一歪,露出老大破绽,他慌忙拧身,可已迟了。麻中直大斧挥过,咔嚓,一扇翅膀折成两截。

简真从天上掉了下来,还没落地,麻中直俯冲下来。大个儿尽力向后一滚,不料牧龙者双脚沾地,化为了一头浴火的犀牛,四蹄如飞,号叫着冲了上来。

简真来不及躲闪,一咬牙,就地一滚,青气翻腾,化为了一头苍青色的巨狼。

砰,两头怪兽撞在了一起!苍狼摔出十米多远。火犀扑了上去,乱踢乱顶,苍狼连抓带咬地拼死抵挡。双方一阵冲撞扭打,青光火气翻翻滚滚,所过岩石开裂、地面下陷,巨木连根拔起,好似一棵棵无助的小草。激斗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哀嗥,苍狼横着被甩了出去,迎头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巨石粉身碎骨,苍狼也瘫倒在地,四爪死命刨地,可就是爬不起来。

火犀冲了过来,独角锐如尖枪,迸射出犀利光芒。

呼,一阵狂风扫过,两头巨兽中间,多出来一条巨大的龙尾。

砰,火犀摔了回去,身在半空,麻中直变回原形,一个跟斗稳稳落下。

牧龙者又惊又气,瞪视那条老龙,桃花鳞一扫颓气,冲天发出悠悠长吟。

“老畜生,反了吗?”麻中直一抖腕,符笔在手。

“天火燎原!”牧龙者虚空画过,一团火球冒了出来。

嗷,桃花鳞巨口怒张,吐出一团白花花的水球。水火撞在一起,白色雾气蒸涌。水与火不住交锋,不但没有缩小,反而双双变大。有时水进一尺,有时火进一米,这么来来去去,转眼大如两座小山。

桃花鳞目睹长牙惨死,起了搏命的心思,吐出了性命攸关的元水。元水可以引动天下之水,是神龙乘云上天的本钱,一旦吐出,大气中的水分都向元水汇集,连波叠浪,声势骇人。

麻中直本来可以破解这水,只是元水一破,神龙必死。龙死了,就少了一件生财的工具,他是牧龙者里的精算师,赔本的买卖绝对不干,无奈中只好水涨一分、火涨一分,脑子飞快转动,拼命思索两全其美的法子。

正转念头,他肩头一沉,叫人拍了一下。麻中直大吃一惊,他的灵觉惊人,这时有人逼近,居然无所察觉。

他心头一乱,神通登时削弱,元水势如脱缰的野马,冲灭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麻中直变了脸色,来不及躲闪,身后那人淡淡地叫了声:“停!”

水团十分听话,说停就停,悬在麻中直头顶,就如一堵活动的水城。

麻中直的心子别别乱跳,回头望去,身后站了一个青衣老太,鹤发童颜,手扬符笔。

“庄姥姥!”简真大声欢叫。

庄老太点了点头,一挥笔,水山滚了回去。桃花鳞张开巨口,只一吸,又将元水吞进肚里。

麻中直倒退了一步,握笔持斧,死死盯着老人。庄老太扫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说:“小伙子,逞强可不行!”

麻中直闷声不吭,庄老太也不理他,目光投向远处。两个道者一天一地,斗得正急。古运锋飞轮如电,超乎视觉极限,眼看在前,忽又在后,眼看在左,他又从右边的虚空里钻了出来。简怀鲁吃了不能飞行的亏,身上的袍服烧坏了多处,头发也被打散,如疯如狂,团团乱转,要不是雷鞭护体,早就输了好几次。

“古运锋!”庄老太高叫一声。古运锋一转头,庄老太到了面前,他吓了一跳,仓皇驾轮后退,飞驰中抬起符笔:“雷枪……”

“电”字还没出口,古运锋脑门一痛,好似挨了一记闷棍。他原地转了两圈,停下时摇摇晃晃、形同醉酒,长发披在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庄老太踩着一缕青光,悠悠然浮在半空,“古运锋,你往来牧龙,我可是从没管过你。可你变本加厉,居然想要杀人灭口,我再要袖手旁观,可有一点儿说不过去!”

“庄映雪!”古运锋胸口起伏,面红如血,“你这么做,可是存心与白王为敌!”

“呵!”庄老太笑了笑,“少拿皇师利来压我,我老了,不爱打打杀杀,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你们三个把龙留下,乖乖离开留云村,要不然,哼,我把你们打成一包,直接寄到琢磨宫去!”

古运锋的脸色阵红阵白,知道这老太婆说得出做得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的仇,只有留待以后再报。

他咬牙笑笑,转向麻中直一声大喝:“愣什么?带上窝囊废,我们走!”

甲士脸色阴沉,俯身抱起鲍残。那小子口吐白沫,还没苏醒,麻中直一抖翅膀,冲天飞起,与古运锋一前一后,晃眼钻入云层。

老龙望着二人,悲吟一声,忽地轰然倒下,浑身抽搐不已!

简怀鲁抢上前去,一摸龙须,冲口叫道:“庄道师!”

庄老太落在龙前,右手挥笔,轻轻念诵两句,左手伸出,“噗”地插入巨龙的胸膛。桃花鳞发声哀叫,眼神极尽痛苦,可又竭力忍耐,尽管浑身发抖,但也一动不动。

“有了!”庄老太吐一口气,将手缩回,她的手攥成拳头,沾满了青色的龙血。老人徐徐摊开手,手心里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虫子,尖头刺脚,形似龙虾,浑身拼命扭动,发出咝咝的尖啸。

“金符虫!”吹花郎微微动容。

“这也难怪!”庄老太叹了口气,“有了这个东西,神龙就不能变化,牧龙者远在天边,也能要了他的命!”

“庄姥姥,干吗不毁了它?”简真盯着那虫,又惊又怕。

庄老太摇了摇头:“这东西只有天道者才能造,白王皇师利,可不是好惹的。”她低头想了想,冲金符虫说,“替我带个话,告诉皇师利,如果还记得当年的庄道师,不妨来留云村喝一杯茶。”

她一扬手,虫子放生尖啸,张开两片薄翅,只一闪,冲天消失。

“好快!”大个儿连连咋舌。

“庄道师!”简怀鲁深感不安,“怪我一时冲动,给您惹了麻烦!”

庄老太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玉京通灵台常说,人老骨头松,需要经常活动活动。再说皇师利忙得很,请也请不来呢!”老太婆目光一转,投向长牙的遗骨,眼里闪过一丝伤感,“可惜,我还是来晚了!”

“他们为什么要牧龙?”方非的心里似有一团火焰。

庄老太看他一眼,笑了笑说:“神龙通身是宝,龙血、龙鳞、龙角,放到黑市里,样样都是畅销货!神龙不能圈养,要不乘云飞动,不出几天就会死掉,所以必须经常放牧。道者和神龙渊源很深,从古至今,牧龙都是死罪。可是皇师利出于私心,一直暗中鼓励牧龙。这么多年了,哼,一个牧龙者也没有判刑!”

“又是皇师利!”方非暗暗记了一笔。

“小容!”申田田苏醒过来,踉跄着飞奔上前。

方非抱起简容,交到她的怀里。女道者抱住儿子,以为已经遭遇不幸,拼命又摇又晃,登时把简容晃醒了。小家伙张眼看见母亲,哇地哭出声来。申田田只一愣,紧紧抱住儿子,一时喜极而泣。

方非回头看去,长牙的躯体已成灰白,他忍不住伸手抚摸,龙头冰冰凉凉,好似一块无知的顽石。

“方非!”简怀鲁轻轻叹了口气,“神龙死后,就会化为石头。”

凉意幽幽,透过指尖传来,方非望着巨龙渐渐石化,心里升起一阵凄凉。

“桃花鳞!”有人忽用龙语说话,方非掉头一看,说话的是庄老太,她符笔一指,老龙身上的火链簌簌脱落,“你自由了,上哪儿去都行!”

“我就留在这儿!”老龙望着长牙的化石,眼里流出深切的悲伤,“我的兄弟死了,除了我,谁来给它做伴?”

“好吧!”庄老太叹了口气。

桃花鳞挣起身来,看向方非,龙眼清莹如水,透出奇异的光彩。

“昂!”老龙举头向天,发出一声长吟,身子宛转上升,直到尾巴离开地面。它盘在空中,龙身卷曲了三次,舒展了三次,斑驳的鳞甲生长如飞,残破的龙角也弥合无痕。片片龙鳞发出迷人的光彩,白里透红,就像是迎春怒放的桃花。

老龙低吟一声,悄然失去了形体,化作了一团花光流溢的云气,云气注入深潭,空气中漫开了一阵冷香,轻轻包围众人,久久也不散去。

“云龙香!”简怀鲁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感,“好多年也没有闻到啦!”

庄老太点了点头,一转身,忽地轻叫了一声。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长牙龙的化石头上绿意涌现,冒出来一枚孤零零的树芽。紧跟着,嫩芽生长如飞,笔直向上,无花无叶,也不分叉,长到一米多长,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简真十分诧异。

“这是尺木!”庄老太望着石龙,若有所思,“尺木是神龙的精魂变化,活着时长在龙的头部,死了也随魂魄散去,神龙没有尺木,就不能乘云变化。尺木、龙珠、元水,神龙三宝,舍之必死,常与神龙同化,很少留在人间。唔,现在长了出来,真是有点儿古怪?”

“我来瞧瞧!”简真毛手毛脚,上前要采。

“别乱来!”庄老太伸手拦住他,“有缘人才能采,人不对,尺木就会石化!”

“有缘人!”大个儿一愣,回头看向方非。庄老太笑了笑,点头说:“小度者,只怕还得你来!”

方非心中迟疑,简真推了他一把,他才走上前去,握住那根“尺木”。木棒入手冰凉,纹理十分细润,一瞬间,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长牙的影子——巨龙神态安详,冲他默默点头,倏忽云烟四起,那影子又模糊起来。

方非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跟着吃惊地发现,尺木已经连根拔起,落到了他的手心。他怔了一下,扬起尺木,木棒青碧流光,几乎全无重量,他似乎感觉得到——龙的精魂就在木中,勃勃跳动,跃跃欲飞。

“有意思!”庄老太呵地一笑,也不道别,转身向流云村走去。

“老道师真矍铄!”申田田目送老太婆消失,微微露出笑容。

“又欠她一个人情!”简怀鲁摇头苦笑。

申田田目光一转,突然怒形于色:“小真,你的铠甲怎么回事?”

“什么?”简真转过身来,一脸茫然。

“看你背后?”

大个儿反手一摸,甲胄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外套,他的翅膀被麻中直打折,神形甲受了损坏,回复不了原状。

申田田还要嗔骂,简怀鲁忽说:“小真今天做得很好,管家婆,你就别骂他了。”父亲帮腔的机会少得可怜,简真听在耳中,眼巴巴望着老爹,面孔涨得通红。

简怀鲁将申田田昏倒后的情形说了一遍。女道者听得惊心动魄,本以为庄老太救了儿子,谁知救人的竟是方非,她只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方非,你跟那条龙说了些什么?”

方非想了想,说过的话云烟一片,除了只言片语,几乎记不起来。他满心困惑,摇头说:“我记不清了!”

“你怎么会龙语?”

“山都的金犼阿维兰,给我吃过一颗能言果!”

“什么?”申田田失声大叫,“你进过山都森林?”

方非点点头。简怀鲁夫妇对视一眼,神情都很震惊。

“能言果可是宝贝呀!”吹花郎轻轻地说,“那是人头树的种子,金犼用元气滋养长成的。方非,从今以后,震旦里的任何种类,只要拥有语言,你都能轻易地听懂它们的话,并与它们任意交谈!”

“可是刚才那些话……”方非仿佛陷入了一个谜团,“好像、好像不是我说的。我的身子里面还有一个人,说话的是他,不是我。”

简氏夫妇对视一眼,将信将疑,申田田说:“能言果还有这样的妙用吗?”简怀鲁摇了摇头,注目方非,流露出深思表情。

简容抽抽搭搭,嚷着回家,申田田又气又怜:“小鬼头,你平时的调皮劲儿上哪儿去了?哼,看你还敢不敢瞎胡闹。”

小东西羞愧难当,一想到龙爪下的光景,忽又哆哆嗦嗦地流下了眼泪。

申田田心生不忍,招呼众人回家。走了一程,方非回头望去,寒潭里升起一股云气,冷清清,白惨惨,一晃眼,就将巨龙的化石吞没了。

简容受惊过度,不到华盖车,就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其他四人坐在客厅,相对无语。简怀鲁燃起琅嬛草,一口口地吞吐不已,他的心思连接烟斗,烟气化作了飞龙,一条接着一条,在空中来回起舞。

“我去做饭!”申田田开口打破了沉寂。

简怀鲁却摇了摇头:“我想喝酒!”

“不行……”

“饭,能填饱肚子;酒,能填满脑袋!”

申田田沉默一下,苦笑说:“好罢!今天破例。”

不多时,酒杯斟满,简怀鲁举杯说:“为了死去的龙!”

方非心中酸痛,也举杯说:“为了长牙!”

“长牙?”申田田小心地问,“独角龙的名字吗?”

方非默默点头,举杯饮尽,可是,无论多浓的烈酒,也冲不淡心中的伤痛,有些痛刻在心底,纵使岁月流迁,也不会轻易磨灭了。

“方非!”简怀鲁长长叹了口气,“我真想看一看你的气!”

“什么气?”方非喝了酒,脑子晕晕乎乎。

吹花郎取出震灵笔,手一扬,笔尖吐出一缕黑气,气色明净疏朗,好似散落在水里的墨汁。

“在红尘中,人种的区别是肤色。”简怀鲁徐徐张嘴,吹动水墨色的烟气,“在震旦里,道种的区别是气色——苍龙青气,朱雀火气,白虎白气,玄武黑气,看到了吗,这一股气在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玄武人!”

“魔徒呢,他们是什么颜色?”方非忍不住问。

吹花郎脸色一沉,冷冷说:“和入魔前一样。”

方非看了看双手,大概酒气作祟,双手红彤彤的,透着一团滚热,“我呢,我的气是什么颜色?”

“你的点化人是什么颜色?”申田田问。

“红色!”

“朱雀人?”女狼神一扬眉毛,“你也是红色!”

“为什么?”

“度者和点化人的元气相同!”

方非喜不自胜,大声叫道:“我也是朱雀人?”

“没错!”申田田笑着点头。

简怀鲁却冷不丁说:“那可不见得!”

申田田一愣:“怎么不见得?这可是千古以来的通则!”

“通则?”简怀鲁微微一笑,“那么管家婆,你见过神龙向朱雀人低头的吗?”

申田田皱眉摇摇头。

“你见过神龙为朱雀人舍身的吗?”

申田田还是摇头。

“只有苍龙人,才能降服神龙!”简怀鲁轻轻叹了口气,“我猜想,方非的元气也许是青色。”

申田田和方非同时开口,一个叫:“胡说八道!”一个说:“我不做苍龙人!”

简怀鲁哈哈大笑,说道:“管家婆,我跟你打赌,赌二十杯虫露酒!”

“十杯!”

“十五杯!”

申田田迟疑一下,拍手说:“好,我赌他是朱雀,你输了怎么办?”

“我赌他是苍龙。”简怀鲁笑了笑,“我输了,一个月滴酒不沾!”

“好极了!”申田田语气尖刻,“这可是一个戒酒的好机会!不过,死酒鬼,你怎么证明他的道种?”

“很简单!”简怀鲁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他开窍!”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来,“那是点化人的事!”

“点化人还没找到,不过……”简怀鲁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震旦里可不太平!”

申田田迟疑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看本人的意思!”说到这儿,她的目光投向方非,“孩子,你愿意开窍吗?”

“开什么窍?”

“就是打开你的灵窍,导引出你的元气。”

“元气?”

“你有了道者之魂,魂魄生元气,元气你也有了,不过灵窍没开,它就流不出来。”

“要元气做什么?”方非心中好奇。

“做什么?”申田田眨眼一笑,“红尘里,你们用墨水写字,震旦里,我们都用元气写字。有了元气,你就能凭空画符,灵虚飞剑,运天地之力,夺鬼神之机。”

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申田田说的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本事,他惊喜欲狂,加上酒意作祟,大声说:“好哇,简伯伯,你为我开窍吧!”

夫妇俩对视一眼,简怀鲁笑着说:“过程有一丁点儿难受,你可要稍微忍耐一下!”方非点头说:“我不怕!”

“好孩子!”简怀鲁把洞箫凑到嘴边。

“不是开窍吗?怎么又吹箫?”方非十分奇怪。

“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活!”简怀鲁咧嘴一笑,“我要像吹开花儿一样,吹开你的灵窍!”

箫声幽幽入耳,方非的心顿时一跳,身上每根汗毛都随箫声颤动,他的身子好似吹胀了的皮球,又胀又热,又酸又麻,而且伴随一股奇痒。

这感觉又奇怪,又难受,方非哎呦一下,想要跳起,不妨申田田伸手将他按住,女狼神低声说:“忍耐一下,过一会儿就好!”

方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耳边箫声渐高,他的身子也随之胀大,可是伸手摸去,肌肤又好端端的,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这感觉重复了好几次,箫声变得急促起来,方非自觉越胀越大,几乎就要爆炸,这时“嗡”的一声,他的脑子一空,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只有箫声还在!若断若续,似在前方招手,他跟随箫声向前,周围都是散漫的灵光,有的像鱼,有的像鸟,飞腾踊跃,生机骀荡。

他仿佛成了一个胎儿,躺在这一片灵光之海,舒服惬意,漫无目的,渐渐地神志模糊,融化在无边的灵海……

醒来时已是夜深,方非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华盖车的客厅。

“他的胎光窍开了!”简怀鲁坐在一边,抽着香草。

“开完窍了吗?”方非爬了起来,看看自身。

“还早得很呢!”申田田笑着说,“人有三魂七魄,就有十个灵窍,今天只吹开了胎光窍,还剩九个灵窍。慢工出细活,一天吹开一窍就够了,要不然,你的身子可受不了。喏,饿了吧,快来吃饭!”

震灵笔是笔,也是箫,吹出的箫声蕴含玄机,可以牵动万物的灵性。它能让花儿一瞬开放,也能叫蛀虫气绝身亡,冻结得了敌人的元气,也吹得开道者的灵窍。如果按部就班打开方非的灵窍,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可是到了简怀鲁的这儿,一切变得轻松容易,他能在短短的工夫吹开百花,也就能在短短的工夫吹开十个灵窍。

至于开窍的感受,吹花郎说得轻描淡写,方非亲身体会,才知道上了大当,这里的难受,可真不是“一丁点儿”——

吹开爽灵窍时,人会高烧不退,方非躺在浴盆里,盆里的水从头到尾都在沸腾;幽精窍使人浑身变冷,方非呼出的气流,让虫露酒结了一层薄冰;尸垢窍又麻又痒,浑身活像是爬满了毛虫;伏矢窍倒好,只是昏昏沉沉,终日出现幻觉,简真后来说,那一天方非叫了几百声“烟煤”,大个儿很奇怪,他干吗老跟煤炭过不去;雀阴窍叫人狂笑,方非笑到几乎断气;吞贼窍使人幻听,耳朵边时而雷轰电掣,时而窃窃私语,还有许多古怪噪音,反复折磨他的神经;吹开非毒窍时,方非悲从中来,哭了整整一天,擦泪的手帕就没有干过;只有除秽窍最舒服,睡了一天一夜,连一个梦也没有做过。

简怀鲁每到小村小镇,都去给人吹花,有时收点儿佣金,有时高兴起来,干脆白吹白送,一路上呜呜咽咽,吹得满街满巷繁花似锦。

方非如果清醒,也常常跟在后面,一来欣赏吹花郎的神技,二来打探燕眉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一无所获,就连冲霄车的消息也沉寂下去,再也无人提起。

华盖车翻山越岭,用申田田的话说,抄的是“灵枢山的近路”。山间水旁,田畴涌翠,水车歌吟,田间不见农夫,倒有许多妖鸟妖兽。

有一类锄地鼠,棕皮黑眼,个头大过土拨鼠,刨土的本领更胜一筹。鼠妖成千累万,密匝匝涌入田间,连刨带拱,把土壤翻得妥妥帖帖。

翻过了土,白色的播种雀马上登场——雀妖大如麻雀,精挑细选,从谷堆里拣出种子,收藏在天生的嗉囊里,当它们飞过田头,天上就像下过一阵谷雨。

田中的沟渠四通八达,里面游动着无角的施雨蛟。妖蛟们不时昂起脑袋,兴云布雨,细雨点点滴滴,落在禾苗尖儿上;锄地鼠则冒雨奔忙,挑出田间的杂草,连根带叶地吃个精光。

红尘里稻麦收种,都以季节计算,可是到了这儿,九天就是一个轮回,作物生长的速度,快过方非的头发。一到收获季节,油光水滑的镰鼬就冒了出来,大尾巴扫来扫去,比风车还疾,比钢刀还快,经过的地方,庄稼倒伏如浪。接下来,这些小术士又化为了一阵旋风,卷起收割的稻子,向着打谷场飞去,它们的风势拿捏精妙,不会遗落一粒谷子,也不会带走一点泥巴。

田边果树成荫,树上的果子千奇百怪,除了冰橘以外,方非一种也不认识。叫人奇怪的是,看守林子的是一群白毛的猿猴。白猿爬上爬下,浇水捉虫,剪枝施肥,挑出成熟的果子,丢进竹编的箩筐,然后顶在头上,一溜烟跑进了村子。

除了看果子的猿,还有赶鱼的蟒,放羊的豹,牧鸟的隼。这些妖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向尽忠守职,从不监守自盗。

这些奇闻怪事,全是简真所说——这个胖墩墩的小家伙,当着众人畏畏缩缩,说起话来老是忘词儿。私下跟方非待在一起,登时变了一个人,信口开河,长篇大论,方非越吃惊,他就越起劲。

简真见方非啥都不懂,越发由着性子胡吹,吹到后来,胆敢夸口骑过一只穷奇,又亲眼见过獍犸跳舞。不妨隔墙有耳,简怀鲁窝在一边,逮着这话跳了出来,笑嘻嘻地发问:“小真,你什么时候去过谜山哇,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我没去过谜山!”

“獍犸不是长在谜山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它们跳舞呢。来,小真,给爸爸吹一吹,它们怎么个跳法,站着跳,还是趴着跳,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嗐,别害羞呀,来,吹一吹,这事情可怪有趣儿的。”

简真窘得要死,脑袋缩到肩膀下面,瞅着父亲的笑脸,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给他的舌头打个死结。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大个儿见了方非,都是羞答答地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