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进京

2019年10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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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到了吹开臭窍的时候。这一窍与鼻子有关,自从箫志响起,方非就止不住地连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了整整一天。简容闲着无聊,在一边仔细数过——前前后后,打了三千九百四十九个喷嚏,比起兄弟俩开窍时打的总数还多。

由于赌约在先,这一下可到了紧要关头。一家人全围上来,申田田两手叉腰,站在那儿大声叫阵:“死酒鬼,等着瞧,你马上就要戒酒了!”

简怀鲁叼着烟斗针锋相对:“管家婆,等着瞧,你的酒坛子就要倒霉了!”

“倒霉的是你,你这只死酒鬼!”

“管家婆,你的酒太少了,不够输吧!”

“哼,多少跟你没关系,你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活到老,喝到老,这是我的终生爱好!”

“你这个累教不改的惯犯!”

“你打算判我什么刑?终生喝酒吗?”

两个人唇枪舌剑,往来交锋。申田田气冲斗牛,唾沫横飞,简怀鲁却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斗嘴声夹杂在方非的喷嚏声里,又古怪、又滑稽。

喷嚏忽地停下。夫妇俩一时住口,双双看向方非,申田田高叫:“笔呢?”

“用我的乌号笔!”简真殷勤的奉上符笔,方非摇头说:“我自己有笔。”说着打开笔盒,取出了星拂。

“咦!”申田田看见那笔,两眼圆睁,简怀鲁也扬起眉毛,眼里透出深深的讶异。

方非打了一天的喷嚏,这时从头到脚神清气爽,中间像是横了一团云气。他手握笔管,指尖麻酥酥的,似有电流通过,云气顺着手臂流入了五指,又透过指尖注入了符笔。

“红色!红色……”方非心里大叫,可是笔锋一暗,吐出来一缕淡淡的青气。

车里一片沉寂,目光全部停在这一缕气上——方非握着星拂,呆若木鸡,一刹那的工夫,推动了所有的生气。

“哈!”简怀鲁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十五杯酒哇!”

申田田像是没有听见,望着那缕青气,眼里如痴如醉:“真美呀!雨过天青,新雨过后的天空才是这样的青色。”

“还有别的青色吗?”简容好奇发问,简怀鲁却在一边咳嗽提醒:“十五杯酒……”

“怎么没有?”申田田瞧也不瞧丈夫,“苍龙人的元气都是青色。可青色也有深有浅,有浓有淡,有纯有不纯,海青、山青、水青都很好。藏青有点儿扎眼,我可不大喜欢;黑青带了一股邪气,有这种气的人十九心术不正;可是无论什么青色,全部都比不上天青。天青又分好多种,有青里透灰,也有青中透蓝,这些颜色好是好,可也不算十全十美。最美的青色,应是空山灵雨以后,水气将散未散,太阳将出未出,如果水气尚浓,必然生出灰色,如果日光太强,必然生出蓝色。新雨过后的天空至纯至净,那种颜色的元气,才是苍龙元气的极品。呵,我活到这把年纪,这样的气也只看到过两三次。”

“两三次?”简容刨根问底,“两次还是三次?”

申田田一笑,摸了摸儿子头顶:“以前见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

“管家婆!”简怀鲁忍不住大叫,“十五杯酒哇!”

“他说什么?”申田田看了丈夫一眼,“我怎么听不懂?”

“咦,你要赖账?”

申田田的目光又扫过众人:“他说的什么,你们听懂了吗?小真,嗯?”

简真被母亲的目光逼得抬不起头来:“我,我也没听懂!”

“臭小子,你竟敢……”

“喂,小容,你听到爸爸说了什么吗?”

“他说话了吗?”简容眨巴眼睛,“我可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小兔崽子,说谎话脸都不红?”简怀鲁目光一转,看见方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小子,伯伯知道像最诚实,来,说句公道话吧!”

“什么?”方非从失望中清醒过来,“我怎么会是苍龙人?简伯伯,我不是朱雀人吗?”

“做苍龙人又有什么不好?”简怀鲁很不耐烦。

“我不做苍龙人。”方非愁眉苦脸,“简伯伯,你把我变成朱雀人吧!”

“孩子话!”吹花郎皱起眉头,“元气与生俱来。改变老天爷的主意?哼,我可办不到……唉,方非,你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我是苍龙,不是朱雀……”方非深受打击,简怀鲁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申田田笑嘻嘻自去做饭,她成功赖掉赌债,心情大好,一边做饭,一边哼歌。两兄弟知情识趣,早早躲进卧室,丢下简怀鲁一个站在客厅中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这个鬼世道,真不公平!”

“不要埋怨世道,要多检讨自己!”申田田在一边大说风凉话。

简怀鲁气呼呼坐下,抽了两口闷烟,眼看方非闷闷不乐,不觉微微一笑:“想一想,我小时候也挺失望的。那时做梦也想成为苍龙人,可没法子偏偏就在是个玄武人,唉,你说这老天吧,也真会作弄人!”

“你为什么想做苍龙人?”方非心里奇怪。

“东方苍龙,四灵之首,从古至今,最伟大的道者多数出自苍龙。道祖支离邪是苍龙人,木神勾芒也是,龙女天衡,阳太昊、娲皇、伏羲、京枢、贝神竺、伏太因……苍龙里的名人数也数不清。做个苍龙道者——可是多少小道者的梦想啊?这个梦我也做了好多年,到了十三岁才醒过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成为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简怀鲁伸出食指,点了点方非的心口,“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望着吹花郎,方非有些茫然。

“对!”简怀鲁笑了笑,目光落在星拂笔上,方非沮丧之余,随手丢在那里,吹花郎拣了起来,久久凝视,“这支笔,我只在传说里听过,方非,你从哪儿得来的?”

“山都森林!”

简怀鲁微微动容,点头说“好家伙,别弄坏了。”

方非悻悻说:“它的笔锋那么软,用不了几次就坏了。”

“软?”简怀鲁掉转笔锋,轻轻一掷,噗,星拂笔插入茶几,没至管口。方非瞪着那笔,只觉十分意外。

吹花郎握住笔管,徐徐抽回,笔锋柔滑如丝。从孔洞里从容退出。

“这笔锋用紫液金抟炼过的,得到昆液金的特性,比流水软,比钻石硬,不论何种情形,都不会轻易磨损。你要嫌它碍事,我教你一道‘收笔符’。”简怀鲁将笔一挥,叫一声“丝丝入袖里敛锋”。

方非生平第一次写符,握笔在手,心跳如雷,他学着简怀鲁的样子,一边书写,一边念诵,元气传到笔端,好似暮春的蚕儿,吐出青色的游丝,笔尖每一根毫毛,都与他的心思相连,一个个青色的符字,就像是从心底里飞出来的。

试了好几次,要么念咒太快,要么写符太慢,两者节奏不合,符法就不能生效。方非写到第七遍,一写完,笔管向上一跳,笔锋抖动两下,一丝一缕地收入笔管。

“好!”简怀鲁拍了拍手,“干得不错!”

第一次写符成功。方非像是做梦,盯着光秃秃的笔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还要勤加练习,收放自如才行。”简怀鲁说完,又教方非将元气注入笔管,笔锋感应元气,就会自行吐出。

方非放出笔锋,重新练起。这一次又不灵光,接下来十次中间,顶多两次成功。可他十分入迷,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全都拿来符笔,对着天上指指戳戳。

从这一天,众人发现,方非起了微妙的变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听见他的念咒声,就连如厕方便,隔了一道门户,也能听见里面有人大喝:“丝丝入袖里敛锋”。

申田田见他痴迷符法,心血来潮,又教了他一道“梳头理发符”。进入震旦以后,方非的头发长得飞快,这时已经长可及腰,成日乱糟糟的,申田田看着十分碍眼,教他这道符法,本意是想让他整理一下头发,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叫女狼神始料不及。

方非学会了这道符咒,如获至宝,成天站在镜子面前,先把头发揉乱,再来一声“理千万泥丸玄华”。笔势狠狠一挥,满头的乱发马上服服帖帖。这也罢了,方非十分热心,摆弄自己的还不过瘾,看见别人的头发蓬乱,马上挥笔念咒,从申田田至简容,一个也不放过。

众人的头发各式各样。简怀鲁挽到头顶,简容挽了个挽了个丫髻,简真弄得乱七八糟,自以为挺有个性。至于申田田,每天都要花上一个钟头打理头发,那发式一眼看到头,活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这些发式遇上方非,统统倒了大霉,一道符光过后,人人变成了清汤挂面,长头发挂在身后,可以互相当作镜子照脸。

简怀鲁无可奈何,摇头苦笑;简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简容没心没肺,一味咧嘴傻笑;只有女狼神的叫声最惨,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又花了一个钟头,才把头发弄回了原样。为了防范再次遭殃,她在头上加了一道防护符,符光绕着头发转动,站在那儿,就像是画儿里顶头祥光的神佛。

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天,方非又学了“吃吃喝喝符”。这一道符顾名思义,不用筷子刀叉,只用一支符笔,就能叫饭菜乖乖跳进嘴里。简氏一家都这么吃饭。方非看得眼馋,央求简真传授,大个儿耳根子软,听了两句好话,立马教给了方非。

比起以前的符法,这一道符要困难不少。方非找来一碗米饭,偷偷练了几次,自觉大功告成,当晚吃饭的时候,突然使了出来,本意是给众人一个惊喜,怎知符光一闪,饭菜统统乱了阵脚,一股脑儿地猛冲过来。

方非一张嘴巴,根本应付不来。热汤灌进了鼻子,饭团糊住了眼睛,一块排骨卡在喉咙中间,几乎把他活活憋死,要不是简怀鲁眼疾手快,那一锅热汤十九也要淋在他的头上。

晚饭泡了汤,客厅里一片狼藉。申田田弄清缘由,不好责怪方非,只把简真臭骂了一顿,方非一边听着,也觉老大没味。

考试日渐逼近,简真功课更紧。神形甲折了翅膀,飞行不灵,只能蹦蹦跳跳地做做样子。申田田为了这事老大犯悉,误码起人来也格外厉害。

华盖车里禁飞,简容到了车外,好比鸟儿出笼,驭着小剑左冲右突。兄弟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相比起来,做哥哥的更加落魄,做弟弟的越发得意。

弄砸了晚饭,方非不敢在车里写符,也跑到车外练习。写了一会儿,眼看简容飞行自如,一时站在那儿,不觉看得入神。

“你也想飞?”身后有人说话。

方非一回头,简怀鲁盯着他上下打量。

“我不会飞啊!”方非低头咕哝。

“道者开了窍,飞蛾破了茧!会不会飞,你试试就知道!”

“我没剑……”

“你没有剑,有尺木啊!”简怀鲁眨眼一笑,“尺木是神龙上天飞行的本钱,本身就是一把神妙的飞剑。”

方非又惊又吉,转身拿出尺木。吹花郎伸手接过,向前一抛,尺木离地半米,静静悬在空中。

“跳上去!”简怀鲁拍了拍方非的肩膀。申田田正在教训简真,闻声掉头一看,笑着说:“好哇,苍龙要上天了!”大个儿也望着方非,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方非望着尺木,双腿一阵发软,嗓子又干又涩,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

“飞呀!飞呀!”简容飞了过来,绕着他呼呼打转。

方非长吸了一口气,奋向一跃,跳向尺木。

双脚踩上尺木,木棒向下一沉,方非心生狂喜,以为就要起飞。冷不妨脚底一滑,尺木向右闪开,他陡然失去平衡,脑袋朝下,鼻子抢先着地,只一热,血就流了出来。

四周一片沉寂,方非双颊火烧,几乎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

“死酒鬼!”申田田大叫,“怎么回事?人摔了你也不管?”

“这个,我也没想到……”简怀鲁叹了口气,扶起方非,挥笔止了他的鼻血。

“没劲!”简容一扁小嘴,“我还当他是个羽士呢!”

“闭嘴!”申田田皱眉说,“他才试了一次!”

“我第一次就能飞!”小东西一阵得意。

“他是他,你是你!他又没叫神龙吓了尿裤子!”

简容给人捏到痛处,气急败坏:“好呀,有本事再试一次!”申田田也说:“试就试,方非,别怕!”

方非定定神,踢踢腿,运足力气一跳,双脚刚刚沾上尺木,木棒鬼使神差,忽又向左滑出。方非这次留了心,笔直落下,没有摔倒,可是心里加倍难受,面孔快要渗出鲜血。

“看吧!”简容手舞足蹈,“我没说错吧,他不是羽士!”

申田田迟疑一下,皱眉说:“死酒鬼,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简怀鲁摇了摇头,“我也没见有人用过尺木!”

申田田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拍了拍少年肩膀,笑着安慰:“方非啊,做甲士也挺好的啊。阿姨我就是甲士!哼,你别看我这个样子,当年说到女狼神申田田,那可是响当当的大大有名……”

简怀鲁被一口烟呛着了,使劲儿大声咳嗽,申田田怒目相向:“怎么!你有意见吗?”

“没有,没有!”简怀鲁连连摆手。

“我没说错吧!他不是羽士……”简容咋咋呼呼,嗪到方非面前,大耍飞行杂技,简真却在一边傻乐,大个儿心怀鬼胎,害怕方非做了羽士,从此高过自己,如今大方其心,众人心里数他笑得最高兴。

这天走了一半,终于出了山区,抵达灵河岸边。

华盖车跨进河水,变身为船,八条长腿划水如飞。行驶了一会儿,前方传来轰轰的水响。河道上应声涌起了一座山峰,苍青翠碧,高拔云天,方非不由心跳加快,这么下去,华盖车非得撞上山峰不可。

水流俯冲直下,一眨眼,山峰压到头顶,方非心头发慌,腾地站了起来。

“进潜江咯!”申田田轻轻叫了一声,众人眼前发黑,水面下降,山脚下出现了一个大洞,华盖车像是一支锐箭,嗖的一声射进了洞中。

观物镜里一团漆黑,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灵河到了这儿穿山而过,那座奇峰下面,居然藏了一条阴河。

水势平缓下来,地下空幽寂静,划水声惊心动魄。河水忽地明亮起来,水下燃起了点点亮光,有的霜白,有的火红,有的苍青发冷,有的紫光融融,不一刻的光景,照得阴河一片通明。

发光的是一群小鱼,数量多得惊人,想是阴河深处,亘古不见天日,如同深海里的水族,小鱼也学会了发光。光亮五光十色,宛如河中的精灵,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简真把它们叫做“灵鱼”。

灵鱼活在至暗的阴河,却有着喜乐的天性,有的沉潜在水下,摇头摆尾,有的飞腾潜跃,小小的尾巴发出拨剌剌的水声。它们绚丽非凡,将一条阴森森的大河装点得流光溢彩,让人赞叹造化的神功,有了前进的勇气。

洞顶两岸钟乳密布,似有千千万万尊雕塑,一眼望去,漫无穷尽。方非仔细看去,石雕中间,有长手脚的鱼,有持刀剑的虾,还有舞大斧的蟹怪……无论何种生物,全都刻画入微,就是蟹壳边的细毛,也一根根的十分清楚——这不是天然生成,绝对出自智慧的手笔。

方非越看越惊,正要发问,简真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低声说:“别说话,这儿是万妖石窟,所有的石像都是妖怪雕刻的。”

一边的简容也激动得发抖,声音压得低了又低:“看见了吗?满了五百岁的妖怪,都要到这儿来,刻上自己的雕像。”

方非只觉得头皮发炸:“妖怪为什么这样做?”

“只有妖怪们才知道!”小东西的声音活是毒蛇吐信,听得方非毛骨悚然,怀疑他也让妖怪附了身。

石像大大小小,怪模怪样,处在阴河深处,格外狰狞可怕。有雕像大得离谱,绵延数十里,无数怪嘴横在窟顶,似乎就要张口咬来;有的小巧玲珑,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参参差差的妖像中间,方非见到了两张熟脸——大个头的鬼眼妖蝠,长翅膀的蛇妖肥遗。

妖蝠也好肥遗也罢,还有附近的雕像,无论大小,一个个依头顺脑,冲着一只狐狸叩拜。那狐狸人立站起,神气活现,石眼珠灵动有光,仿佛对人说话。

“看到了吗?”简真说,“那只狐狸,可是一个妖王!”

“妖王?”

“对妖怪们的大王。你瞧,它手里拿的什么?”

方非凝目望去,狐狸左手叉腰,右手拈了一支毛笔。少年心头一跳:“那是……”简真慌忙将他的嘴巴捂住:“别叫,嗐,不就是一支笔吗?”

方非抖索索的问:“狐狸、狐狸也会符法?”

“有什么好奇怪的?道祖支离邪的五大弟子,其中一个就是狐妖蓬尾。”

小裸虫有点儿犯晕,一时呆呆不语。华盖车继续向前,一路上,群妖朝圣的情形出现了好几次,妖王有百头百身的蛟龙、象头熊身的怪兽、趾高气扬的大鸟,还有一个圆不溜丢的怪东西——方非瞧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只好猜测那是一只了不起的凳妖。

一晃眼,妖怪群里冒出了几尊人像,有阴沉的男子,也有美貌的女郎,方非问道:“怎么还有人呢?”

“那不是人。”简真摇了摇头,“男的是魑魅,女的是花妖。”

方非心中恍然,想到双方冤仇深重,这时并肩站立,倒也叫人称奇。

这一座万妖石窟,绵延了不知多少路程,妖像的数目,早已经超过了万数的限制。活是一段长长的历史,记载了古老生灵的荣耀和神奇。它们中的许多,都已经和光同尘——有的僵死山顶,有的腐烂海底,有的在深渊中支离破碎,更有的在人世间化成了灰。可它们的雕像留在了这儿,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造像的一刻,它们都是那样的鲜活。

沉思间,前面传来叮叮响声。简怀鲁本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应声跳了起来,定眼注视前方。

越往前去,声音越响,忽地河水翻涌、灵鱼四蹿,哗啦,白浪冲天,冒出来一头巨大的水怪。

怪物大得异乎寻常,耸在那儿,将一条阴河堵塞近半。它的脑袋像牛,可又无角;身子像鱼,可又无鳍;胸膛左右长了一对利爪,腰身以下有一条独腿似的尾巴。

“昂!”怪物长叫一声,声如牛吼,震耳欲聋。

简、申夫妇变以脸色,双双扬起符笔。这时有人尖声尖气地说:“小不点,别拧淘气,车里有一个至道者、一个圣道者,你再胡闹,他们非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不可。”

方非寻声望去,前言的洞窟顶上,趴着一只又宽又扁的怪物,少说三亩大小,长了一个章鱼脑袋,五条海星触手,圆乎乎的大脑袋上,五只眼睛幽幽发光,其中一只长在头顶,冲着众人溜溜乱转。

“呼!”简怀鲁松了口气,垂下笔来,申田田兀自紧张,指着水怪不放。

“老章鱼……”简怀鲁还没说完,扁怪物尖声大叫:“我可不爱别人叫我老章鱼。”

“那就是老海星!”简怀鲁有些不耐,“你不在海里过活,来这里做什么?”

“没看见吗?”海星怪扬起五根触角,借着灵鱼光亮,可见触角上缠了粗细不等的三根凿子、一大一小两个铁锤。海星怪尖声说:“我来给自己造座像!”

“呵,五百岁的老家伙!”简怀鲁笑了起来,“老寿星,你打哪儿来?”

“北溟海!”

“那还真远!老寿星,你干吗阻拦我呢?根据《道与妖的扎尔呼》,我有权通过这条水道。”

“不关我的事。”海星怪说,“都是小不点儿调皮胡闹。”

“小不点儿?”简怀鲁指着那头半牛半鱼的巨怪,“你说这只夔牛吗?它还真是小巧玲珑,我倒想把它捏成一团儿,揣到我的裤兜里去。”

“小不点儿”听得懂人话,登时发起怒来,呜呜怪啸不已。

“小不点儿,放规矩一些。妖有妖的礼貌,别让道者笑话我们。”海星怪说话慢条斯理,可是自有一种威严,“至道者,在你们的世界,大与小,是按个子计算的。在妖怪的世界,我们依照的是年纪。小不点儿还不满五十岁,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它是个孤儿,刚一生下来,爹妈就遇上了风巨灵。我经过的时候,它在海岛下面嗷嗷大哭,岛上面都是它爹妈的遗骨,说起来叫人心碎,连一块像样的骨头都没有。这一次为了造像,我要离开亡灵海,如果把它一个人留在海里,不出三天,就做了孽蛟口中食儿。”

海星怪说话的时候,“小娃娃”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一门心思地搅水玩儿,掀起小小浪花,几乎儿把华盖车打翻。

“嗐!”简怀鲁拍手称赞,“老海星,你有一副好心肠!”

“妖也有妖的良心。”

“啧啧,妖怪里的慈善家。老海星,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请便,不过……”海星怪有点儿犹豫。

“不过什么?”

“你们车里有一个度者吧?”

“你说什么?”简怀鲁变了脸色。

“我看到了他的气。”

“你想做什么?”吹花郎声音冷锐。

“别误会。”海星怪慢吞吞地说,“我可不爱吃人肉,人肉又酸又臭,喝了你们的血,会把我活活醉死……”

车里的人脸色难看。简怀鲁吹了一声口哨,冷笑说:“没错,老海星,你不喜欢我们的血肉,你只中意我们的魂儿!”

“那是两码事。”海星怪扬声说,“这位度者,我想跟你说说话!”

申田田扯了扯方非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接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什么?”

“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度者吗?”

“我不知道。”方非摇头。

“哦!”海星怪沉吟一下,“我猜,他们说的就是你了!”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跟你们同类,又和我们很相似。我们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招惹我们。”

海星怪的话跟绕口令差不多,方非听得稀里糊涂,简氏夫妇却变了脸色,简怀鲁微微冷笑:“老海星,你说的是魔徒吧?”

老海星置可否:“昨天有两个人经过这儿,他们鬼鬼祟祟,一路打着暗语。可是对我来说,‘无音鬼语’没有用。我的顶心眼,可以透过他们的嘴唇,读出他们所讲的话。他们说到了度者,还有别的可怕事情。这些话太可怕了,我如果说出来,一定惹来灭顶之灾。度者啊——”海星怪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不能前往玉京,灾祸藏在那儿,正在等着你呢!”

众人吃了一惊,方非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我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海星怪意气消沉,“天下之大,没有你藏身的地方。你也许不会马上死掉,可你面对的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人常说,死也不怕,还怕什么。听海星怪的意思,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方非越发迷惑,简怀鲁却冷笑说:“老海星,你的舌头打了结吗?魔徒的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是一只老海星,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度者,听我的话,别去玉京!你逃得越远,活着的机会就越大。”

“你不是说了吗?我无论逃到哪儿,都没有藏身的地方!”方非只觉悲愤莫名。

“唉,是的!”

方非热血冲脑,大声说:“那我宁可去玉京,有什么灾祸,就让它来吧!”

“为什么?”海星怪十分惊讶。

“哪儿都一样,我又何必东躲西藏呢?死亡来得早,来得晚,还不都是一个样?”

“这是气话,蝼蚁尚且贪生,多活一天是一天呀!”

“所以你才活得那么长?”方非忍不住反唇相讥。

顶心眼无神地盯了少年一会儿,海星怪摇头说:“道和妖就是不一样。”它举起锤子,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雕像造好了一半,跟它活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小夔牛闪到一边,华盖车向前驶去,简怀鲁叫:“老海星,造像顺利。”

海星怪尖声发笑:“我的像造得怎么样?”

“呱呱叫!”

“至道者,你是一个妙人儿,欢迎你来北溟海做客。”

“来可以,我可不吃海胆哟。”五眼章星以海胆为食,吹花郎借以打趣。

叮叮声越落越远,渐渐听不见了。申田田把车一停,气呼呼地说:“那个老不死的五角星,我才不信它的鬼话。照我看,它在耍滑头,要把我们和度者分开。哼,杀死一个度者,就能弄到两个魂儿,对妖怪来说,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买卖。”

简怀鲁埋头抽烟,吐出的烟气换成了鱼虾水族,静荡荡地飘在空中,鱼儿不时尾鳍一摆,悄然化为一团烟气。

“我觉得……”吹花郎沉吟说,“老海星不像在说瞎话,可他老奸巨猾,一点儿麻烦也不肯惹。这么一来,我却想不通了。一个小小的度者,又碍着魔徒什么事?”

“也许他的点化人得罪了那帮混蛋!”申田田看了方非一眼。

小度者坐在旁边,闷声不吭。他心知肚明,魔徒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他答应过燕眉,决不说出隐书的事。方非不胜苦恼,刚才的豪言壮语,根本不像是他说的,这时冷静下来,真是大大后悔——他的身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自从来到震旦,怎么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点化人也许去了玉京!”简怀鲁还在苦苦猜测,“老海星的意思是不是说,点化人跟魔徒结了仇,点化人去了玉京,魔徒也跟着去了。如果这时度者跑过去,魔徒对付不了点化人,就要对度者下毒手。度者一死,点化人也就完了。这么一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方非的心咚咚乱跳,脑子一团炎热,突然间,所有的胆怯、恐惧,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燕眉也在玉京,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她的点子多,本领大,什么也难不倒她。那个鬼八方,不也被她耍得团团转吗?燕眉为了他才和魔徒结仇,如今点化人有难,度者就该袖手旁观吗?

尘世间,少年的感情最为不可思议,有时纯净得像一块冰,在他们眼里,只有神圣美好,一切不美不圣的东西,都会丢在一边;有时又冲动得像一团火,热烈、盲目,什么也顾不了,什么也挡不住,没有算计,没有犹豫,天上地下,唯死靡他,就是死了,不也有人变成蝴蝶、翩翩对舞吗?

方非禁不住自我感动。那个卑劣胆怯的小人儿躲得不见踪影,胸中燃起的热情,把他变成了一条好汉。

他一时激动,一时决绝,最后化为一张灿烂的笑脸。众人看得惊讶,简真粗声粗气地问:“方非,你傻笑什么?”

“我想……”方非假装叹了口气,“申伯母说得对,老海星是个大骗子。”

“没错!”申田田瞅了简怀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听到了吧!”

线索太少,简怀鲁也无从推断,只好说:“妖怪一向心思莫测,老海星有五只眼睛,就有五个脑子,一个脑子想做好事,一个脑子就想做坏事,五个脑子天天打架,打到后来,连它自己也闹不清了!”

众人放声大笑,只有方非心怀鬼胎,笑得无声无息,他的心里又激动、又猴急,恨不得坐上一支火箭,一道烟飞到玉京去。

阴河中不乏弄月之蛟、吞舟之鱼,可者羞答答地藏在河底。有一次,一片鱼鳞顺流漂下,看上去比华盖车还大。可简怀鲁瞧了一眼,却说那是一片尾鳞,人人都知道,鱼尾巴的鳞片是最小的。

方非十分不解,道者用了什么法子,能与妖怪和平共处。这些大家伙到了红尘,人类只怕已经灭绝了。可简直却说,早些年,道者和妖怪也不这么融洽,远在支离邪创立道宗以前,双方就冲突不断,怨恨越积越多,后来爆发了第三次道者战争。

这是一场道妖之战,打到后来,妖族尽落下风,几乎一败涂地。可它们天生地养,道者想要斩草除根,也是绝无可能。到了最后,两方面决定休战,订下了《道与妖的扎尔呼》,前四字是道者语,后三个字是狐语,意思是“和平”。

妖怪用一纸和约,向道者俯首称臣。从那以后,双方小冲突时而有之,大战争几乎绝迹。后来的道者战争,妖怪有时加入这边,有时加入那边,这些老家伙散漫惯了,就是最厉害的妖王,也很难把它们聚集起来。

阴河越往前走,水面越宽。某一刻,幽寂深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

阴河里也会打雷?方非好奇一看,前面浩浩荡荡,出现了一道浩大瀑布。

人们常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到这儿却得改改,叫做“灵河之水天上去”。只因为,这条瀑布是反着的——别的瀑布都是从上往下,这条瀑布偏是从下往上。

阴河水冉冉上升,越到上面,水势越急,好似不可一世的水龙,腾跃着升上天顶,化作了一朵白色的水云。

方非瞧得得眼发直,几乎神智错乱。“反瀑布”固然奇怪,更奇怪的是,面对这番景象,其余的人浑不在意,似乎正也好,反也好,全跟他们没有关系——申田田继续挥笔架车;简怀鲁吊儿郎当,靠着软椅抽烟;简真惹恼了简容,小东西恶狠狠骂他“饭桶”;“饭桶”闷声不吭,心里却把弟弟揍了好几次。

灵鱼在“反瀑布”前停了下来,兴冲冲地向后回游,两条光带一来一去,反复循环。华盖车随着河面上升,转眼爬到了瀑布的顶端。

一阵天旋地转,天地颠倒过来,瀑布华为了一条激流,裹挟车身,怒射向前。阴河水一下子飞到了身后,一眨眼,潜江升上了天,化为了一条奇丽无穷的天河。

天地反复,万物错乱,这感觉似曾相识,方非恍然大误——原来,这儿的河水,遇上了一面“任意颠倒墙”。

任意颠倒墙,双脚走到的地方就是地面;同理,灵河到了这儿,河水流到的地方就是河床。从阴河上看去,河水奔流真上,成了反转的瀑布;可一到瀑布上边,阴河水又成了挂在身后的一面水墙。

方非心中激动,频频回头张望。灵鱼在潜江里来回穿梭,起初杂乱无章,渐渐连成了一条条平滑的曲线,勾画出一张和蔼苍老的人脸——长眉细眼,直鼻阔口,整张脸占满了河道,回流的鱼群,就是他长长的胡须。

巨脸扬起眉毛,冲着方非打量。忽然它摇摆胡须,眼泪成珠成串,顺着脸膛流了下来,活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家,遇上了免不了的伤心事。

“哎呀!”方非大叫一声。简真正和弟弟扭打,闻声忙问:“什么?什么?”方非指着后面,嗓音发抖:“那儿、那儿有一张人脸!”

“什么?”众人惊叫回头,可等他们看去,人脸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散漫无章的光点。申田田大叫:“天啦,方非,你真的看到了人脸吗?”

方非连连点头,兄弟俩死盯着他,都是一脸的妒忌,大个儿怒气冲天:“这不公平!我看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水巨灵的脸!”

小东西也抡起拳头,冲着兄长一顿乱捶“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一定会往后看的!”

“得了吧!”简真气急败坏,把弟弟摔了一跤,“你那个鬼样子,往后一看,水巨灵也被你吓跑了。”简容扑上去厮打,却被父亲扯开,吹花郎笑嘻嘻地问:“方非,你看到的是哭脸还是笑脸?”

“哭脸!”

“啊!”车里又是一片惊叫。简怀鲁夫妇对视一眼,而有忧色,简真却拍手大笑:“方非,哈,你要倒大霉了……”话没说完,头上挨了一个爆栗子,痛得他嗷嗷怪叫:“干吗打我?我说错了吗?笑脸吉兆,哭脸凶兆……”

“你还说?”申田田扬眉瞪眼,作势挥拳,简真抱着头,蹿到椅子后面去了。

“吉兆,凶兆?什么意思?”方非一脸茫然。

“嗐!”简怀鲁摆了摆手,“这些都是迷信,大可不必当真。”

方非缠着要听,简怀鲁犹豫一下,才说:“相传这条潜江里面,茂着远古的水巨灵。它偶尔会向过路的道者显灵,借河里的灵鱼,幻化成一张人脸。要是笑脸,这个人就有福了,若是哭脸,这个人就要倒霉。可是除了你,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张脸。以前经过的时候,小真和小容老是看个没完,可连胡子也没见过一根,次数一多,他们的心也就淡了……嗐,扯远了,这些都是迷信,你大可不必当真。水巨灵消失了十多万年,只怕早与江河同化,哪儿还有什么笑脸哭脸呢?”

简怀鲁极力安慰方非,可他越安慰,少年越心慌,那张脸栩栩如生,哭泣的神情,就跟平常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难道说,海星怪的话都是真的吗?

方非心烦意乱,低头不语。申田田看着丈夫,迟疑说:“死酒鬼,要么,我们不去玉京了?”

简真一听,忙说:“好哇,好哇!”只要不考试,他什么也肯做。吹花郎还有犹豫,方非却说:“不用了,去玉京就好了,简伯伯说得对,这些迷信我才不信!”

申田田暗暗松了一口气。简真却气得要死,心里痛骂:“这个死方非,真是不讲义气!”

这时水声雷动,前方越来越亮,华兽车刷地一下,忽从一个洞口蹿了出去。

上下左右,又是一阵颠倒,河水爬过了任意颠倒墙,进入了一片辽阔的水域。河水虚无、千丈空明,由于某种神力,灵河的水族止于瀑布,来到这儿的,只有游鱼细鳞,不见江湖水怪。

华兽车拐了一个弯儿,忽然向左驶去,前言云开雾散,耸出一尊巨大的石像。巨像黑白间杂,挺立在灵河岸边,结云搅雾,少说也有百米高矮。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披铠甲,容貌阴沉,浓密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前。

他坐在一个乌龟壳上,龟壳里伸出四条利瓜,龟首出没的地方,悍然冲出一条凶狠的飞蛇。飞蛇一半藏在壳里,一半蟠着男子,两片翅膀尽情展开,晃眼一看,就像是长在男子的背上。

“这是谁?”方非忍不住问简真,大个儿怒气未消,也不理他。简怀鲁接口说:“这是水神玄冥。这个半龟半蛇,就是四灵中的玄武。玄冥乘坐玄武,镇守玉京的北方。”

“玉京快到了吗?”方非欣喜若狂。

华盖车爬上了岸,到了玄冥像前。申田田停车说:“小真,你去拜拜玄冥,让他给你一点儿好运气。”

简直嘀嘀咕咕,自去参拜玄冥遗像,方非无所事事,绕过龟壳,走到巨像的后方。

刹那间,似为闪电击中,方非身子一震,扑通一下,跌倒在高高的山顶上。

没错!眼前这条灵河,正从高山的顶上流过。河水奔腾直下,蜿蜒绕过山脚,利利落落,将一座大城剖成了两半!

一座壮丽的大城,正在方非的眼前展开——它是传说之城,也是梦想之都,它是道者的王城,也是震旦的中枢。无数的道者在这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魂归幽冥。每天的朝圣者成千上万,他们途径千里万里,划过耿耿长空,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伤心和失落离开。

飞行器的流光汇成了一条大河,光河浮空而过,在城里流进流出,就像是无心的光阴,从天地的源头而来,又向天地的尽头流去,不舍昼夜,永无休歇。

站在玄冥山顶,浑天城扑面压来,那样子像是宇宙未开。它是中央的帝王,也是四灵的主宰。

这一座城不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乍一瞧,就像是一个光亮亮的热气球,饱满鼓胀,蓄势待发。可是仔细再看,它又变成了一个苍苍黄黄的蜂巢,浑身布满了细小的孔窍。倘若凑近一些,这些小孔比城门还大,它们是浑天城的门和窗,这一座空中之城,没有楼梯,也没有桥梁,只有乘风驾雾,才可穿门入户。

浑天城下,积明湖一平如镜,天上的巨城年复一年,对着湖水顾影自怜。灵河水从湖口流入,又向南流出,汇合神源、心照两条沟渠,将地上的玉京分成了四块,这四座内城也以四神命名——东方勾芒、南方朱明、西方蓐收、北方玄冥。

远远望去,城里的道路细微如镂,好似数不清的皱纹,刻画出了古老都城的历史。城内的建筑千奇百怪,有一座高楼,恰似巨大的沙漏,两座金字塔针锋相对,一座四平八稳的坐落在地,另一座使巧弄险地倒悬空中。

还有一栋房屋,流水包裹四周,好似一颗亮晶晶的水球,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方非猜测得到,这座房子十九出自任意颠倒墙。可他又想象不出,这样的无门无窗,又怎么进进出出?

正瞧着,简真走了过来,咋咋呼呼,开口就说:“我参拜玄冥的时候,石像的左眼转了。左眼转运,右眼转劫,我就要时来运转了!哼,不像某些人,见了水巨灵的哭脸,一定要倒大霉!”

方非搅了他“不必考试”的美事,大个儿逮着机会,就想狠狠奚落他一顿。不料方非望着山下,心神恍惚,大个儿的宏论,他只听见了最后三个字,随口问:“谁倒霉呀?”

挖苦不见效,简真有点儿心急,正想说得更加露骨,急听得得连声,华兽车开了过来。大个儿把嘴一扁,变成了一只闷嘴葫芦。

上了车,申田田眉开眼笑,见了方非就说:“艾呀,我们家的小真参拜玄冥,石像的左眼珠转了,这可是个大大的吉兆哇。我们家小真,呵,就要时来运转啦。”

方非还没接嘴,简怀鲁冷笑一声:“石像转眼珠,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韩昭拜玄冥,左眼珠不也转了吗,可他就是没考过。李狂呢,玄冥转了右眼,后来不也考过了吗?”

“死酒鬼,不能拣好的说吗?你怎么不说卫仙芝拜玄冥,左眼转了,她也考中了。你说的李狂,哼,他入宫的第一年就横死,玄冥的右眼可不是随便转的。”

申田田的唾沫星子飞到了吹花郎脸上。简真站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眼里那股得意劲儿,好似已经做了八非学宫的学生。

华盖转顺水下山,向着玉京驶去。道者大多高来高去,偌大一条河流,显得冷冷清清。

眼看玉京在望,“嗡”的一声,一个道者驾驭飞轮,闪电般拦在车前。

这人一身白衣,戴一道头箍,箍上红光绿焰,百里外也能看见。飞轮忽左忽右,道者伸出食指,指了指华盖车,又点了点胸前的纹章。纹章上金光闪现,写了两行小字——

震旦交通司玉京副司

巡天士某某某

“喂!”申田田紧张起来,“他要干吗?我们什么都没做呀!”

巡天士很不耐烦,示意众人下车。夫妇二人只好下去,简怀鲁赔笑说:“长官……”话没说完,那人白眼珠一翻,叫声“驭车牌”。

简怀鲁悻悻拿出牌子,巡天士瞅了一眼,冷冷又问:“职业?”

“吹花郎!”

“车载人数?”

“六人!”

“最近修车时间?”

“九个月前!”

“进京理由?”

“送儿子考试!”

巡天士的嘴里连珠发炮,两眼盯着一面通灵镜,右手拈着符笔,刷刷刷写了一通,抬起头来,眸子冰冷:“牌上说你是玄武羽士,为什么不驭剑?”

“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禁飞令?”巡天士一抬眉毛,“举起手来,我要查你们的飞行记录。”

“喂!”申田田跳了起来,“小伙子,你可别太过分!”简怀鲁一皱眉,按住妻子,摇了摇头。申田田狠狠咬着嘴唇,胸口不住起伏。

“对巡天士无礼……”巡天士一挥笔,“扣三分,罚十粒金,自行到猫鬼钱庄缴纳。”

申田田脸涨通红,拳头捏得咯崩作响。巡天士抬起头来:“怎么?还不举手?哼!再扣三分,你们明年都别想用车了。”

“没这回事!”简怀鲁高举双手,“我们都是斗廷的好公民!”申田田迟疑一下,咬了咬牙,也举起手来。方非呆在一边,瞧得无比气闷。

巡天士掏出一颗粒白珠子,绕着二人飞了一圈,看了看珠子,冷笑说:“算你们识相,遁光珠没亮!”

“早说了,我们都是斗廷的好公民!”

“少废话!”巡天士冲华盖车一指,“这辆车,不许进京!”

“为什么?”

“影响市容!”

“你……”申田田还没说话,又被丈夫扯住,吹花郎笑说:“长官,我们的车停哪儿好呢?”

巡天士一指西边:“那边有个驻车场,专收这些破烂货!”

“谁是破烂货……”申田田失声怒叫。巡天士冷冷瞥她一眼,举手扫过两人,“你们两个少给我添乱,哼,天狱的垃圾场,如今空得很呢!”说完呼地飞走。

“喂!”申田田挣脱丈夫,嘶声尖叫,“你没听见吗?他拐着弯儿骂我们是垃圾!”

简怀鲁摇头苦笑。申田田愤愤不平,跺脚大骂:“这个狗奴才,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两只牲口。混帐东西,他根本是来找茬,死酒鬼,你拉着我干吗?哼,依了我,一巴掌把他的眼珠子扇出来。”

“好了好了。”简怀鲁连连叹气,“看在玄武神的份上,你就消消气吧!”

申田田气得大声哼哼,可也别无他法,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向驻车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