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节

2020年1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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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领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毛泽东就是农民。千万不要看不起渔民,白手起家创办大东南集团并且取得成功的郝冬希就是渔民。这段话是郝冬希惬意地漂浮在水浴馆按摩池里泡出来的想法。任何一个郝冬希样的角色,泡在洁净凉爽的浴池里,享受着水流柔软有力的抚慰,而且这一切又都属于自己,大概脑子里都会膨胀出志得意满的狂妄。

今天邀请过来的宾客,论关系,有他的亲朋好友,也有生意伙伴,还有眼下用不着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用得着的关系,还有一些凡是市里有什么响动都少不了他们出头露脸的招牌人士。从身份上看,既有和郝冬希一样的千万、亿万富豪,也有政府官员,最高级别的是一个退居二线的副市级,市一级现任头家郝冬希不是请不来,而是不愿意请,那样显得太招摇,而且对其他宾客有压抑感。在中国,只要有官员出面的场合,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配角,谁在社交场合当配角都不会舒服,所以郝冬希就没有动用跟他很铁的一个什么都管又好像什么都不管的市委副书记,还有一个只要能上电视,什么场合都出席的副市长。今天也不例外,开业饭局相当于搭了一台子戏,除了主角、配角,还要有人跑龙套,龙套就由陪客、花瓶等各种角色充当,这些人表面上看可请可不请,可是事实上这种人还非得请不可,不请就不是圆满的中国式饭局,有了他们这场饭局才能更花哨、更繁荣,显得主人更有档次一些。比方说脑门子上挂了一串各级作协会员、理事头衔,出一本书却还得郝冬希掏钱赞助连天干地支都数不过来的电视文化名人。比方说市中老年艺术团的几个半吊子艺术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一派艺术家的打扮,什么事都一律反着来:男人长发披肩,女人剃个板寸,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小黄瓜戴花镜装成熟。再比方说各种莫名其妙的协会、社团的头头脑脑,还有那种时时处处都要到电视或者报纸上露脸留名的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发表见解的“万事通专家”等等等等。

郝冬希对于哪些人来参加这场开业典礼并没有严格的要求,标准大致上就是能请的都请,不能请的就都不请。饭后,有一些人散伙了,有一些人继续留下来享受休闲项目。阿蛟组织了一伙中老年女人去打牌,她知道郝冬希不待见她半裸体和别人泡在一个水池子里让人家看,郝冬希在这方面很自私,牢牢固守自己家的东西不让别人享用的原则,老婆光了身子让别人看,尽管是在水浴馆里,尽管只能看看,那也属于让别人享用自己家的东西。跟郝冬希凑在一起泡水的是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所谓生意场上的伙伴,就是有时候你骗我,有时候我骗你,有时候联合起来骗别人的人。

伙伴甲是一个主营垃圾箱的工厂主,郝冬希最佩服这人的是,当初他把在西安城倒腾十几年走私电器赚的钱全部带回鹭门改行投资建了一个生产垃圾箱的工厂,郝冬希一直同情地等待着他倒霉破家的噩耗。几年下来,这家伙不知道采用什么手段,搞掂了哪一个政府实权官儿,居然独家垄断了给鹭门市供应垃圾桶、垃圾箱的买卖。现如今,鹭门市大街小巷、居民小区所有垃圾桶、垃圾箱都是他生产的。为了显示他的产品品质优良,保护他的品牌不被侵权,他生产的所有垃圾桶、垃圾箱上都有一个大大的“庄”字。于是鹭门市民都把他叫庄垃圾,庄是他的姓,垃圾是他从事的行业,也有的学外国人来个姓氏倒置,把姓放到后面称呼他垃圾庄。现如今在鹭门市,有人不知道现任的书记市长姓甚名谁,却没人不知道“庄垃圾”这三个字。庄垃圾的家产比起郝冬希搞房地产一点也不逊色,甚至可能比郝冬希还有钱。这家伙的底子跟郝冬希差不多,都是靠占据了东南沿海这点地利,又最早享受了政策开放的天时,加上本地鬼、地头蛇的人脉关系在短短几年发了大财。只不过从走私业务来看,郝冬希属于上游,渔民要出海,可以直接和境外的贩子联络取货。他属于下游,只能从郝冬希这样的上家拿了货倒腾到当时见到一个小饭盒录音机、黑白小电视机就稀罕得了不得的北方内陆城市赚大钱。

庄垃圾对伙伴乙非常恭敬,伙伴乙是一个挂了很多作协会员、理事、副主席头衔的陈姓作家,尽管出书要靠郝冬希、庄垃圾一类的有钱人赞助,可是在郝冬希、庄垃圾心目里,陈作家仍然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文化人。他们明白,现如今出书比大姑娘生孩子还要难,写出来的书出版不了,并不等于写得不好,只要能写出来,就不容易,就是本事。就这一点来说,郝冬希、庄垃圾虽然文化不高,可是对作家的认识却比绝大多数出版商要人高得多。鹭门人,尤其是鹭门草根,对文化人有一种天然的崇敬心理,像陈作家这种挂了很多头衔的文化人就更容易招他们崇敬,说透彻点,就是更能唬得住他们。

“陈作家,我来给你搓搓吧?”

庄垃圾有话要对郝冬希说,可是陈作家不识相,紧紧伴随着郝冬希,跟郝冬希东拉西扯地套近乎,心里想着下一部书还得拜托郝冬希出钱。他在场,话就不好说,庄垃圾便装傻逗弄陈作家,想找个话头把陈作家支开。

郝冬希笑骂庄垃圾:“干你老,你把这当成澡堂子了?”

庄垃圾做无辜状:“名堂不一样,实际上还不是一回事儿,都是泡到水里洗么,你说是不是陈作家?”

陈作家蹙眉摇头,这个人居然要在水浴馆的按摩池里搓澡,不是脑残就是土鳖。可是又不好明说,说不准下一部书就需要拜托他出血。只要能拉来赞助出了书,作者就能赚到钱,书出来了,版权属于作者,并不属于赞助商,自销书籍每卖一本都是作者的纯收入。靠赞助出书书上也不会专门注明是用钱买的书号,所以,拉赞助出书甚至廉价买个假书号出了书照样可以名利双收。面对两个有钱人,这位陈作家一直咧着谄媚的笑脸,腮帮子都酸了,所以有了变换一下表情的机会就尽量利用,有如坐久了的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把谄媚的笑脸换成了面对傻瓜时候的那种无奈。

庄垃圾看到陈作家收起了笑容,不愿意把现场气氛弄僵,连忙自我解嘲:“哈哈,老土了,老土了,原来这地方不是洗澡的啊?那弄这么多水不是浪费么?”

郝冬希明白这家伙是装疯卖傻逗作家呢,也就知道他和自己有话说,便用话支陈作家:“那边还有涌泉池,过去试试,更舒服。”

涌泉池是从池子底部朝上面喷水柱,水柱喷出来在水面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状的水浪,一些女客人蹲在那里,只露出脑袋,脑袋上又都顶着水浴馆统一奉送的红色浴帽,活像水面上漂浮了一片地瓜。陈作家朝那边观望了一阵,郝冬希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催促:“快过去,还有两个位置,再晚就没了,你给我也占一个,一会儿我过去。”

郝冬希的语气完全是好朋友之间相托的口吻,动作完全是熟人之间毫不做作的亲呢拍打。不要说陈作家有求于他,即便是跟他没有任何利益关系,郝冬希的柔性表达方式也会让他毫无抵触地即刻服从。陈作家从按摩池中爬出来,钻进了旁边的涌泉池。郝冬希目送陈作家钻进了涌泉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庄垃圾不明就里问郝冬希笑什么。郝冬希咳呛着说:“你知道那个池子里为什么全是女人?”

庄垃圾茫然摇头:“干你老,我怎么能知道。”

郝冬希凑近他的耳朵:“那个东西是冲底盘的,女人蹲在上面舒服得很,所以都爱到涌泉池里蹲在喷头上面冲,没想到陈作家也好这一口,你看他蹲在女人中间……”

庄垃圾恍然大悟,看着陈作家跟一群女人蹲在涌泉池里冲底盘,他戴了一顶绿色的泳帽,活像一片地瓜中间冒出来一个西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郝冬希却忽然一把揪下自己头顶上的泳帽埋头看看,气狠狠地骂了起来:“干你老,狗日的们给我们戴绿帽子。”

为了保持水质洁净、清爽、透明,防止脱发掉进水池,水浴馆规定所有进入馆内的人都要戴泳帽,既允许客人自备,也可以在水浴馆现买。今天因为是开业典礼,所有宾客到水浴馆享受水疗都免费赠送一顶泳帽,泳衣则是免费借用的。不知道谁的主意,女性宾客一律赠送红色泳帽,男性宾客一律赠送绿色泳帽。女人戴红帽子非常正常,男人戴绿帽子可就有点犯忌,郝冬希刚才看到陈作家戴了一顶绿帽子钻进了一群红帽子中间格外显眼,才蓦然想到看看自己的泳帽,一见自己也是绿帽子,忍不住就有些懊恼。

“去,把你们钱总叫来,快去。”

服务员们大都认得这位董事长,连忙把董事长的指示传递给了总领班李莎莎,李莎莎一听郝冬希召唤钱亮亮,便赶紧跑去找钱亮亮。

钱亮亮还以为郝冬希跟金州市副市长蒋大妈犯一个毛病,喜欢拿接待处处长炫耀自己的权威,也要拿他这个会所总管炫耀自己董事长的权威,颇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刚好也要把乌鸡汤里鸡大腿的去向给他汇报一下,就急惶惶地跑下楼到水浴馆来找郝冬希。

郝冬希看到钱亮亮过来,把手里的泳帽扔给钱亮亮:“干你老,开玩笑呢?你老钱真有胆,给我们每人都发一顶绿帽子啊。”

钱亮亮先看看手里的帽子,虽然不是纯绿的,上面还有黑色的斑纹,但是总体上说还应该归进绿帽子之列。他又四处看看,果然男人们都戴着那种带黑斑纹的绿泳帽在水池里嬉戏,不由怔住了。免费提供泳帽的主意是经过他同意的,可是发什么样式他却没有过问。让他纳闷的是,这些男宾客们居然没有谁在发帽子的时候当场提出异议,反而是郝冬希这位主人第一个发现了绿帽子问题。钱亮亮估摸,可能刚刚结束的酒席让这些人犯晕,也可能这些人当时急于享受水浴没有在意帽子的颜色,也可能有人虽然觉得绿帽子不太对劲,可是看到别人没说什么就隐忍了。反正不管什么原因,绿帽子这类事儿就跟报纸或者电视字幕出现了错别字一样,你当它是事儿就是事儿,不当它是事儿就不是事儿。现在郝冬希这位大老板当它是事儿了,那么它就必定是事儿了。

钱亮亮连忙应付:“为什么发绿帽子我也不太清楚,我马上去查查,已经发了的用不用换过来?”

郝冬希对这次开业庆典非常满意,绿帽子问题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内心深处,倒觉得那些男爷们儿个个顶着绿帽子夹杂在红帽子中间晃悠很好玩儿。他之所以一本正经地就绿帽子指责钱亮亮,不过就是要就着这个机会给钱亮亮点颜色看看,鞭策他今后办事要更加小心、认真一些。郝冬希长期经营大东南集团这样一个大型企业,即便根子是一个老粗,也早就磨练出了驾驭下级的技巧。钱亮亮这么一问,倒把他问住了,如果现在马上换成别的颜色,一者又要麻烦;二者原来别人没有当回事情的事儿,反而提醒人家出了事儿;三来一换帽子又是一笔开销。思前想后,郝冬希认为还是将错就错,不能把绿帽子事件扩大化、显性化,将错就错、装聋作哑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庄垃圾急着跟郝冬希谈事儿,也不愿意让一顶绿帽子耽搁正事儿,在一旁插嘴解套:“这有什么?绿就绿了,军队武警还不都戴绿帽子?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郝冬希也就顺坡下驴,吩咐钱亮亮:“你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么点常识都没有,多亏今天来的都是各界朋友,人家不好意思说什么,换做别的客人是要出大问题的。”

钱亮亮心里也纳闷,中国人忌讳绿帽子,不管这种忌讳是不是属于理性范畴,只要有这个讲究,作为服务行业就应该充分顾及,郝冬希没有说错,这本应该是常识,确实不应该出这样的问题。蓦然想到,负责采购的是阿蛟亲自安排的人,私营企业一般都有这个毛病,那就是凡是涉及到财和物的关键岗位,一定都会用可信度高的亲朋好友,按照这个不成文的惯例,负责采购的人事安排肯定是阿蛟或者郝冬希的亲戚。

钱亮亮对郝冬希说:“我马上去查,这件事情应该出在采购环节,查明白了我给董事长汇报。”说到这儿才想起来,乌鸡腿的事情还没汇报,连忙告诉郝冬希,“鸡腿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厨房借来的一个厨师偷跑了。”

郝冬希问:“六十个鸡腿不过就是一百来块钱,把他的工资给扣了,他占不着便宜。”

钱亮亮苦笑:“熊包事先把钱给人家了,不先给钱人家不来。”

郝冬希很果断:“那活该,就让熊包自己担着,吃一回屎今后就知道屎是臭的。”

钱亮亮连连答应着告辞,好在熊包现在赚的钱倒也不至于因为亏了三百块钱就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