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0年3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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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冯开岭《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专题研讨会在省城隆重举行。

研讨会以省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的名义联合主办,由邝明达租下省城希尔顿饭店的一个会议中心,明达集团负责全部费用。研讨会的实际张罗人,则是黄一平。

黄一平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研讨会,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好在方教授手下那几个博士生,得益于在老师身边时有见习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活动早已驾轻就熟,会议的主要事务基本全由他们办理,黄一平只负责开支钱款、及时入账即可。

根据那些博士生师弟师妹的介绍,按照正常情况,若是召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论作品研讨会,起码得提前一个月时间开始筹备,先得把作品发到有关专家、学者的手里,按照各位专家、学者的学术涉猎范围,给出大致的评论主题与角度,而后还得对他们的准备情况有一个基本规范,防止一旦到了会议发言时,有观点相互冲突者擦枪走火或当场叫板,局面不好收拾。另外,对于会议地点的选择、会场的布置、座位的编排,以及发言顺序的先后,等等,都应当有一套严格而完备的程式。

可是,冯市长这个作品研讨会,因为时间紧迫,加之真实用意并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过程才是第一位,因此就一切以简化、速成为原则。

按照博士生们的安排,先要邀请的不是专家、学者,而是新闻媒体的那些知名记者。在这方面,他们有一班相当热络的记者、编辑朋友,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完全不提作品题目、内容、研讨主题之类,甚至在提及作者时也只说:“是个有实权的常务副市长,马上晋升市长哩。”在他们嘴里,连冯开岭三个字都无需提,最重要的主题词则是“每只红包一千块”,或者“你们那里总共五千”云云。不过丑话也是说在前头,对报纸记者的要求是“稿子必须保证在醒目位置刊登,不能少于一千字”;电视记者“晚上本省新闻联播,时长不低于三十秒”;电台“新闻加专访,新闻全天滚动,专访连续三天复播”。看着一帮师弟师妹的娴熟操作,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纪,他只能在心底感叹,真正创造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不是人,而是时间。

约好了一帮记者,离研讨会就剩下两天时间,博士生们这才开始邀请参加会议并且要在会上发言的专家、学者。他们那儿,早有方教授开列的一串名单,无非是省社科联的主席、副主席及秘书长,《理论前沿》的几个主编、副主编、责任编辑,N大学哲学系的几个资深教授,另外也请了省委办公厅、政研室、宣传部等几个要害部门的官员。大家知道是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牵头,又放在希尔顿那样级别的酒店,对此行人情效应与经济效益自然心中有数,于是一律痛快答应。至于到会上发言的几个人,则早就由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出了题目,博士生们写好初稿,直接通过电子邮件发送到各人名下,有的甚至直言,稿子不必先看了,开会时拿到文本稿件即可。

会议请柬也通过方教授送到龚书记秘书手上。日理万机的龚书记事务那样多,自然不可能参加这样一个小型研讨会,可也发下话来:“既然研讨就认真坐下来解决点实际问题,真正为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做点实事。”

龚书记这句话虽然经过秘书之口转述,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也完全是口语化表述,而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们听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方教授当即指令会场打出横幅,上书“认真探索,求真务实,积极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并要求新闻报道时一定要把龚书记的上述重要批示加进去。

对于召开这次研讨会,冯开岭在阳城方面原本并不准备声张,这一方面出于其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另一方面也不想因为太过张扬而刺激了竞争对手们。可是黄一平提醒说:“会议报道见诸报纸电视了,还是会惊动阳城,那样反而会让人感觉我们做得不够阳光。”冯开岭一想也是,就主动邀请了洪书记、丁市长,却采取了模糊战术,并不道出真实前因后果,只说是省社科联等主办方硬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洪、丁二位听说了,心里难免一坛子醋打翻大半,感觉这个冯开岭挺会来事,一篇文章居然做出这么大的道场,嘴上却一个劲恭喜连声。再一追问,知道省里并无领导出场,特别是龚书记那边好象没有什么动静,当下也就全都借故推托了。洪书记还装模作样地吩咐:“一定要代表阳城市委送只花篮,把气氛搞热烈。”丁松也叮嘱:“你老冯的事,就是我们阳城市政府的事,经费什么的全力保证,不准跌我们市府的架子!”

洪、丁二人不来参加,于冯开岭来说正好求之不得。这个会议原本只是为的新闻舆论上造造势,真开起来并不多么隆重、热烈,万一他们到场一看不过如此,回去说起来岂不笑话!可是,正如黄一平提醒的那样,会议是以自己那篇文章为主题,如果不主动邀请他们,万一将来报纸、电视上看到了,二位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说不定又要坏事。如今,请也请了,推托也推托了,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会议举办那天,希尔顿饭店门前拉了大大的横幅——热烈祝贺冯开岭同志作品研讨会隆重举行。大堂里摆了几块标牌、花篮,既有对会议表示祝贺的,也有对来宾表示欢迎的。会议室并不大,只有一百来平米,却是饭店里最豪华的一间,布置得有条有理,颇有模样。主席台上照例彩旗飘扬、鲜花簇拥。总共四十几个与会者,倒有八九个坐在主席台上,完全是按照官方正规程序,主人冯开岭居中,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及社科联、办公厅、研究室、宣传部的领导分列两边。与会人员每人胸前一朵鲜花,座位前有姓名牌、茶水、水果、湿巾,椅子上有文件袋。为了营造济济一堂、气氛热烈的效果,电视台记者甚至要求所有服务人员、包括驾驶员在内,都要中规中矩坐在那里,把所有座位填满,等电视录像后该做什么再做什么。黄一平一看司机老关根本不像学者模样,灵机一动,赶紧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戴到对方眼睛上,事后从电视上看,效果还不错,阳城的熟人既没有认出戴眼镜的老关,也没认出脱了眼镜的黄一平。

研讨会由杨副秘书长主持。方教授作主旨报告,着重从宏观上论述冯开岭文章的现实与深远历史意义。其余专家、学者则分别依照分工发言。事后众多新闻上的所谓专家讨论热烈,不过是到会发言诸公,依着限定的题目与意思即席发挥一通,或者干脆比着稿子照本宣科。那些专家、学者平时多是这种应景场合的常客,站在发言席上侃侃而谈,有从冯氏文章本身入手,纵论严密结构,横议逻辑关系,甚至还有专人谈其独特语境;也有从龚书记重要指示生发开去,将一篇刚刚写就的文章,与龚书记早些年发表的一系列讲话、文稿相对照,竟然从中发现诸多暗全之处,把个龚书记的马屁拍得风生水起,也将冯开岭文章抬得上了九天。坐在那里的黄一平知道,不少发言者直到开会前一刻才看到冯开岭的文章,有的只是草草翻了一下,等到仓促上台,照样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

哈哈,原来这就是专家!黄一平想。

黄一平发现,专家、学者发言时,冯市长脸上不时飞起红云,那当然主要是得意、兴奋之色,间或也有让那帮人吹得不好意思的成分。

至于新闻记者那边,早有博士生们与黄一平共同撰写的通稿,上边既有“按照龚书记重要指示精神”的字样,也有“专家、学者们高瞻远瞩、见微知著,踊跃发表高见”之类的句式,完全符合当下新闻的格式规范。事后播放的电视画面更加奇巧,也不知那些记者采用了何种拍摄或编辑手法,一间原本不大的会议室陡然变得阔大、深邃,空间感觉大了好几倍,包括服务人员在内的区区四十几个与会者,居然产生出摩肩接踵、人潮涌动的奇异效果。

会议结束,除了中午每人五百元的自助餐,临走时照例人手一只红包,少则千元、多者五六千不等。主办会议的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又分别有三五万元的主办费,那几个帮忙了好几天的博士生,黄一平也让邝明达每人悄悄塞了二千元。整个研讨会在一片碰杯声中圆满结束。

研讨会一结束,冯开岭马上就悄悄赶回阳城。第二天,阳城很多人都从省里的报纸、电视、电台里获悉研讨会的事,大家这才知道冯开岭的那篇文章,竟然受到省委龚书记的高度评价,在省理论学术界也引起很大的轰动。市委洪书记从电视、报纸上看了报道,当即给冯开岭打了电话,一是表示祝贺,二是表示遗憾,说:“你个冯开岭,早也没说这个研讨会是按照龚书记指示召开,怎么说主办单位也应该是我们阳城市委嘛。你看看,这下我们多被动呀。”丁松市长在走廊上遇到黄一平,也大声嚷嚷道:“好嘛,场面、规模搞得不小,这个脸露得不错!”冯开岭则赶紧向洪书记做检讨,说:“我也是到了会场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是被省里牵着鼻子走。”对丁松市长,他则回应道:“不让他们那么搞,非不听,硬是搬出龚书记这尊大菩萨,没办法。”

冯开岭也知道,如此与洪、丁二位对话不免有些假,可不管怎么说,文章发表及之后这个专题研讨会的效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在他看来,龚书记由文章进而留意冯开岭这三个字,对于自己底下角逐阳城市长,肯定是加重了法码,提高了保险系数。

“这一仗打得不错!底下的工作重心是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冯开岭以少有的亲昵,拍了拍黄一平肩膀。

还有几天就是重阳节,冯开岭突然决定,要到省里跑一跑,看望几个老领导。

在这之前,国庆节和中秋节刚刚过去,冯市长已经到省里跑过两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现职领导。对退下来的老同志,按惯例只有临近春节时才拜访。

丁市长秘书小吉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还可能是对手施放的烟幕或离间之计。可不管怎样,根据年处长传来的确切消息,省里马上就要研究确定考察对象,接着考察组就会进驻阳城,元旦之前肯定会最终决定市长人选,交由春节之后的人代会投票选举。在这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也都属正常。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的让张大龙、秦众他们结成某种同盟,事情就糟了。

“张大龙在阳城的势力不可轻视,特别是有洪书记这个靠山,是个很有力的竞争对手。秦众在省里有什么背景也难下结论。两股势力一旦搅和到一起,又是背对背的冷枪暗箭,绝对难以防范、不好对付。当务之急,是设法破解张、秦联盟,尤其要集中力量对付威胁最大的张大龙,削弱并稳住秦众。”冯开岭打算先从省里的几个阳城籍老干部那儿下手,以迂回战术对张大龙分而化之。

“还是你代我出面。这个时候我频频往省里跑,不太合适。”冯开岭对黄一平说。

“好的,那些老领导家大多数我都熟悉,以前跟您后边跑过,门牌、电话号码当时也都记下了。”黄一平知道,这个任务很光荣,也很艰巨。所谓跑跑,不光是送点礼物,关键还要把话递到,并且该说的必须说到位,起到效果,否则跑了等于白跑,浪费精力和时间不说,也耽误了冯市长的大事。

冯市长当场开列了一串名单,都是阳城籍在省城退下来的老领导,从省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到各个部、委、办、厅、局的正副职,累计大约有十来个。

“这些领导都要跑?”黄一平问。

“尽量多跑几家吧,不过,这两位老同志是重点!”冯市长把名单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遗漏,这才在其中两个名字下边画了一道重重的横扛。

黄一平一看,一位是省国土厅退下来的印厅长,一位是省农村工作部离休的毛处长。

对于这两位老领导,黄一平很熟悉。跟冯市长做秘书几年,他每年都要随同到省城跑几次,其中春节之前肯定要专门看望一下这些阳城籍的老干部。通常情况下,冯市长会亲自一家家跑,虽然有时只是蜻蜓点水一坐就走,但那种姿态便代表了重视与尊敬。如果冯市长实在跑不开,就让秘书黄一平代劳,礼物还是那些,话却要多说几句,无非解释冯市长何故不能亲临,平常如何对老前辈们百般记挂,或者当场给冯市长拨个电话,由他亲自与老同志表达。

“知道为什么重点要跑毛处长和印厅长吗?”冯市长问。

“印老厅长的情况倒是有些知道,毛老处长这里却不清楚。”黄一平道。

“看来有必要对你进行一点革命传统教育喽。”冯市长呵呵一笑。

黄一平当然希望掌握多一些背景资料,以便到时候懂得怎么说话,如何拿捏分寸。

“别看这个毛处长离休前只是省委农村工作部的一个处长,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与市委洪书记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冯市长介绍道。

毛处长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一位老八路。他老家在安徽芜湖,高小毕业后跟随一位同乡出来参军,历经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并随解放大军接管阳城。解放后,毛处长由于年纪太轻,被组织上送到省农学院继续读书,成为五十年代那批土八路中的知识分子。此后,他长期在省委农村工作部门工作,以常年深入基层、熟悉农村、精通农业而著称。他的足迹遍布全省乡村,阳城郊区更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那时候,不论多大机关、多高级别下来的干部,但凡到了农村都不兴住宿宾馆、招待所,而是一律吃住在农家。毛处长来阳城郊区,最喜欢住宿洪书记家,因为洪书记父亲是当地的种田能手,母亲是妇女队长,家庭出身好,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一来二去,毛处长就与洪书记父母结下深厚友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文革”风起,既是保皇派又是走资派的毛处长在省里遭到批斗,就主动要求下放到阳城郊区,还是在洪书记老家那个生产大队。为避免连累洪家,他自己出资建了房子单独居住。对于落难了的毛处长,当地农民仍然一如既往亲切友好,洪书记一家更是热情关照,衣食住行、烧洗买汰全部帮助料理到位。其时,洪书记兄妹几个正在读书,学校里开门办学、教育闹革命、白卷英雄之类闹得不亦乐乎。毛处长依仗在洪家说一不二的威信,要求洪家几个子女不要随波逐流荒废了学业,有空时他还亲自帮助补课辅导。这期间,毛处长又与洪家子女结成忘年之交。

等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毛处长官复原职,还回到省委农工部任处长。同时,为了尽快恢复被破坏的农业生产,他还主动要求再在阳城郊区蹲点一段时间,并挂职郊区区委副书记。这时,洪书记刚好从阳城农校中专毕业。毛处长对洪家子弟熟悉,又感恩于对洪家患难之中给予的关照,就把洪书记带在手边精心调教,不久之后让他担任村支书、公社农技站长,及至后来当上乡党委副书记,一步步正式走上政坛。

说过这段大概经历,回过头来再说毛处长其人。这位从小参加革命的老人,由于有进入农学院系统学习的经历,后来又长期深入农村基层,成为全省有名的农业专家,特别是在治理高沙土、经营水利、沿江农作物布局等方面独有造诣。在上世纪,我国还是传统农业占据主导地位,十多亿人吃饭乃是第一要务。即使像经济比较发达的本省,乡镇工业虽然已经是如火如荼,可农业在整个经济中依然首当其冲。因此,像毛处长这样的农业专家,按说早应该提拔到某个地市或厅局担任更高层级领导,不想,正是缘于其在专业领域的独特声望,却被省里宝贝般一直“珍藏”在农工部,直到离休也才享受到地厅级待遇。不过,也因为此,他在省领导面前颇有发言权,其威望绝不亚于某些位高权重的厅局长。尤其下到各个地市,更是深受基层党政负责人的尊敬。洪书记之后一路从乡、县到市,进步速度颇快,就与他的力荐有很大关系。

冯开岭这一介绍,黄一平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年冯市长一直对这个毛处长敬重有加,原来内有玄机。

“既然毛处长与洪书记关系特殊,那么他与张大龙私交如何?”黄一平问。

“毛处长与张大龙没有什么交情,据说印象也不是太好,主要是张在省城阳城籍老人那里总体口碑不佳。”冯市长说。

“哦,那就好。”黄一平不禁松了一口气。

“到毛处长跟前,知道话怎么说吗?”冯市长问。

“知道了。”黄一平嘴上这么答,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把握,就当场将说词演示一遍,特别对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做了预案。冯市长听了,表示满意。

“这次给毛处长带点什么东西呢?”黄一平问。

“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直接找邝明达拿。至于印厅长那儿,你熟悉他的情况,一切由你具体操办,所需费用也找邝明达报销。”冯市长说。

黄一平点点头,表示领会。

“记住,凡事点到为止,过犹不及。老同志们身经百战,见识过的大场面多,千别把戏演过了。还有,在省里不要张扬,遇到熟人尽量躲开。”冯市长再三叮嘱。

冯市长的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语,让黄一平感动不已。他想,官做到冯市长这种级别,有时也很难,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身边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刻,真正能说点心里话的人却很少,说到底还是高处不胜寒哪。

如此说来,黄一平此次省城送礼之行,责任相当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