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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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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水野激动地点点头,似乎很希望有个人和自己分享。

走到摄影展会的门口,清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市川秀树个人摄影作品展”,立在门口的告示牌上写的着,是这样一行字。

市川秀树。

黑色的粗体字,落在雪白的印刷纸上,晃得人眼睛发痛。

果然还是开了摄影展吗?清和扯了扯嘴角,眼泪却掉下来了,刚刚用手擦了去,水野已急不可待地拽着清和的袖口,把他拉进了场馆内,口中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位摄影师只有十六岁,而且已经离世了,这是他的家人为了满足他最后的遗愿为他开设的展出。这位叫市川秀树的人,据说是在两年前检查出得了恶xing黑色素瘤,这样的疾病是一生不可以晒到太阳光的,否则病qíng会恶化得相当快,不过他却逆其道而行之,每天戴着口罩和墨镜,全副武装起来,像战士一样去拍摄朝阳和落日的变化……是个十分值得尊敬的人,这样的人,内心世界一定是相当坚qiáng的啊!”

……才不坚qiáng吧。

在高架桥上第一次看到因为车祸死去的人时,他抓着自己的衣服大哭来着。

为了说服自己有勇气面对死亡,他跟着自己到处见识各种各样的死亡方法,还跑去临终关怀做义工,都是因为怕死吧。

像自己最讨厌的电视剧里的角色一样,借着闲聊的名义对自己说——

“忍不住想和自己珍惜的人郑重地道别,想和他说很多话……

“最好能一直一直地说下去,就比如说这样——

“‘永别了,清和君’……

“或者‘清和君,很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

“或者更酷一点的‘清和君,我要去那个世界了,不要太想念我啊,反正你迟早也会去的’,这样。”

秀树,秀树。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在病qíng开始严重恶化之后,选择了自我了断。不过听说这种疾病的终点是会让人全身溃烂,十分痛苦。也许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不好的样子吧……”水野惋惜地说道。

清和沉默不语,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张接着一张地看下去。

海与飞鸟之朝阳。

神木之落日。

花枝之朝阳。

……

每一张,每一张,基底都是温柔的暖色。

就像秀树温柔的内心。

而走到长长的回廊的尽头,那里有整个展馆中,唯一一张黑色基调的照片,被放到最大,看起来构图简直毫无章法,而且明明是要表达夏日祭中烟花绽放之美,烟花却照虚了。看展的人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照片会被当成压轴一般的存在放在尽头,只是瞥上一眼,再念一遍底下的标题,便匆匆离开了。

标题是——我之朝阳。

只有清和明白。

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难过得蹲下身体,本以为已经被深藏的悲伤一瞬间纷纷破土。

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无论如何也无法欺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抑制思念。

因为在烟花漫天下,是一个清和再熟悉不过的背影——穿着深蓝色的浴衣,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高挑而清瘦的,黑发细碎地覆盖了脖子,微微地偏过一点头,好像马上就要转过去。

那个人。

是我吧。

秀树,那个人,是我吧。

秀树,那天因为迟疑,没有呼唤你的名字。

秀树,对不起。

很快,大学毕业,同学们各奔东西。

毕业后的水野再次见到清和,是在一家临终关怀中心。

“你怎么在这里?”清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伯父得了重病,来探望他。”此时的水野也是西装革履,举止得体,丝毫看不出大学时期二次元宅男的样子了。“倒是你,在这里工作吗?”

“只是闲暇时来做义工。”清和说。

“喔?你改名字了?”水野有点好笑似的指了指挂在清和胸前的工作牌,拼读道:“清和……秀树?”

“哈哈,读起来有点别扭是吗?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秀树很不错,不是吗?”清和用手指轻轻拂过了工作牌上的“秀树”。

希望你能一直被人呼唤,就是这样。

希望因为有你的存在,而让临终关怀中心变成一个温暖的地方。

希望不再有人会因为病痛的绝望而自杀。

虽然都是奢望,但是至少要为之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东方人的黑色素瘤发病率较低,只有十万分之一。

同样还有一些相当低的概率,低到仿佛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死于中风的概率是一千七百分之一。

死于生产的概率是一万四千分之一。

死于车祸的概率是四万分之一。

死于火灾或溺水的概率是五万分之一。

死于高空坠物的概率是二十九万分之一……

但是如果每一样都离我们很远很远的话,那么每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都是怎样离开的呢?所以,其实并不是很远,当把所有的概率都加在一起,就会发现,人们每天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而实际上,这个概率大得惊人。

秀树亦不过是其中之一。

千千万万之一。

迟早有一天,也许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就像秀树说过的那样:清和君,我要去那个世界了,不要太想念我啊,反正你迟早也会去的。

每个人都会去的。

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为这个世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qíng。

也会开始学着秀树的样子,每天拍摄朝阳与落日。虽然因为要工作的缘故,并不能像他一样有大把的时间去各种稀奇刁钻的地方进行拍摄。清和只能记录着每日云朵、天色、楼群与电线杆的变化罢了,但这也是不错的。

在拍摄照片时,望天的时候,清和不禁会想——秀树,你现在在哪里呢?

秀树,你的身体被碾作零碎的血ròu,被人小心地收集起来,又再次被焚化消散,一部分融化在风中,一部分沉落在永不会再度启开的墓碑深处。曾经组成你的身体的微粒,也在不断地运动与变化着,沉落在墓碑深处的,转化进泥土中,被植物根jīng吸收进体内,结出糙籽,吐出新叶,抑或开出花朵。而融化在风中的,便可以去到许多许多的地方,沾染一只飞鸟的羽翼,随着一个氢气球去冒险,或者乘着风,被chuī到极高极远的苍穹尽头,遥遥地俯瞰着大地,温柔地注视着这颗我们在其间相遇,并共同生活过的星球。

那么,有一天,清和我也会如这般消散。

那么,如果有幸,但愿组成我的身体的无数细小微粒中的一颗,也能碰到曾经组成过你的那一颗。

那么,是否也能算做,是我们再度相逢了呢?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希望那颗微粒能带有我部分的记忆,关于你的,关于每日拍摄的照片。

就让它,代替我,向你描摹出你所错过的,每一缕阳光的形态。

再向你问候一句:

“秀树,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