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365个故事365里路

2020年1月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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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纪委书记遇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是某某的秘书,首长让我跟你说一声,你们查的那个事儿,情况很复杂,牵涉的人到高层了,你们懂的,大差不差就行了吧’。我赶紧回答,‘是是是,请转告首长,一定照办!’‘首长说了,你这两年工作干得不错,很辛苦,首长心里有数。’‘是是是,谢谢首长!’我都懒得去查号码,核人头,对口音,弄真假,就让那人去意淫吧。”

还有这样的:

“约在茶社的小包间里,他进门时还回头看了看,围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说话时捂着嘴,竭力改变声音的传播方式……末了说,你们纪委可千万要过问这件事,要把他捉拿归案,这举报我可是把全家性命都搭上了,不要让我失望。看着他背影迅疾闪出,我不禁悲从中来。空坐良久。那杯没动过的茶,还有着温度。”

就着一杯热茶,我在一个傍晚开始阅读我的“同行”作家、荣获过市十佳检察官、优秀纪检干部等荣誉称号的谷以成先生的纪检办案手记稿件。厚厚的一叠,都是从他的日记里摘抄出来的。很多的故事,都有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读起来,不像是日记,倒像是传奇。读得我手边的茶冷了,再续,续了又冷。不知不觉中夜已经很深,我无法不踟蹰在他的文字里,会心几番笑,知心数冷暖,感慨,思量,完全忘记了时间。

从去年开始,作为对我写作这部书的支持,谷先生陆续向我提供了300多个办案手记故事。有的故事经过压缩后,在清风网发表过;有的故事附一幅生动的图画,在他的一部著作里刊登过;更多的故事,则是从来没有示人过,雪藏在他几十本厚厚的日记里。

“这些故事,全部发表出来还有点早。给你的这一部分,大概有一半发表过,一半我认为可以发表,但也拿不定主意,所以交给你,你斟酌着做写作素材吧。”他把这些稿子交到我手上时说,“原先不打算发表任何与工作有关的文字的。但这些年逐渐有一些新的认识,就是作为反腐工作的一线人员,你不说故事,别人帮你说故事。你不说对的故事,别人净传说不一定对的故事。不对的传播多了,妖魔化的危险就来了。所以,再三考虑,我们还是说一点吧。作为同行,我迫切地希望能够支持你的这一发声行动”。

与谷先生的热心一样,来自上级纪委的许先生,虽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作为一名长期在专案组从事大案要案审理工作的“老纪检”,他有着一个内存庞大的记忆库——花白头发下,一个博闻强记的大脑袋,从那里,他向我无私地提取出这些记忆。他说,你不要说是写一部书,你写十部八部书的材料,我这里都有。在办案的过程中,我有太多的发现,太多的感触,我也想记下来,但时间精力实在紧张和不足,有心无力。而且,写公文,我行;写生动,还真不行,呵呵,才华不够啊。

连续多少天,他一旦得空,就从办案点出来,约我到茶馆里坐下来,倒豆子一样,向外倾倒他经历的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鞋子”的故事,他有些得意地对我说,还真舍不得把这个故事给你,我想退休之后写这个故事呢,写个办案回忆录,或者简单点,写个办案心情的散文,这个故事,多好的素材啊,呵呵,最有意思,起码对在位的官员最有警示作用——

“为什么叫鞋子的故事呢?几年前,我们查处了北边一个大市的常委,贪污受贿六七百万元,玩弄女性,生活腐败。但这人,在当上市领导之前,比较勤奋,也很朴素,他能走到一个大市领导岗位上,还真不是靠溜须拍马什么的这么简单。人家以前,整个就是一个苦行僧,对自己要求很严,深受上级领导信任。而且,那个他,可真有才。在位讲话啊,脱口成章,口若悬河。落马后,他说了一句话,慨叹自己的命运里,有一个事关‘鞋子’的玄机,那种隐喻,契合得可怕。他说,他是‘唱着草鞋觅铁鞋,脱掉草鞋换皮鞋,踏破旧鞋得锦绣,换上新鞋成囚徒’。你听,四句顺口溜,全在说鞋,一看就知道,这每一个鞋字里面,都有文章,都有故事。”

老许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不是卖关子,实在是他的烟瘾太大了,得烧上一支。因公共场所禁烟,每次我们聊天的过程中,都会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走到外面的露台上,等他抽完烟再说。而且,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就要重复一句话,不好意思,没日没夜在案子上蹲点,烟瘾越来越大。抽完烟回到屋子,他继续说:“这老兄头两句诗,唱着草鞋觅铁鞋,脱掉草鞋换皮鞋,说的是他这一代人,唱着‘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装满舱’的歌曲,长大和走出故乡的。他的父亲,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最早背井离乡的一批小生意人,跟着浙江商人,在外面推销小电器,日行百里,风雨兼程,穿着一双草鞋走出家乡,年底发了小财,然后穿着一双皮鞋回到家乡。他父亲做小生意,历尽千辛万苦,把那双新皮鞋跑穿了鞋底,才把他和弟弟养大,并相继送到了高等学府,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那一年,老人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把那双鞋子的鞋底跑掉了下来,回来后就生病了,癌症。在床上撑了几个月,临去世,老人家对他们兄弟俩说,儿子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干,做小生意太辛苦了,而且没地位,在别人眼中永远是个穿草鞋的,脱不掉土。我希望你们好好闯一番事业,最好捧上铁饭碗,那就不是穿草鞋换皮鞋的事儿了,那是换上铁鞋了,再也不怕脚下没路了。弟兄俩牢记父亲的遗训,特别勤奋刻苦,不知道踏破了多少双旧鞋,终于奔到了锦绣人生。特别是老大,50岁不到,就走上了厅级领导岗位,成为家乡远近闻名的贵人。应该说,这份前途来之不易,他在天之灵的父亲,应该在九泉含笑呢。他也特别珍惜这一切,凡事十分谨慎,不敢妄为。

“当上领导后,许多人来他这里‘公关’,送钱送物,都被拒之门外,这些公关高手,真的一个个最后都败下阵了。唯有一个来自他家乡的老板,最后把他这个‘堡垒’拿下了。

“怎么拿下的呢?有一年元旦前夕,该老板以替他老母亲捎口信的名义,来他任职的市看望他,顺便买了一双新皮鞋过来。一进门,就蹲在地板上,亲手帮他脱下脚上的旧鞋,说,辞旧迎新,穿上新鞋,意味着履新,这也是令尊大人生前的美好愿望啊。他特别感动,感慨万千,眼泪都下来了。从此,这个老板每年新年都送一双新鞋过来,亲手帮他换上。他也如愿一步步走向权力巅峰,从副厅级虚职,到副厅级实职,再到正厅级,直至正厅要职,五六年时间内,履新四次,步步加分。他处处小心,唯独对该老板那边,开了一个‘口子’,也几乎有求必应,帮老板办了不少事儿,也收了老板不少钱财。最后,走进深渊,把前途变成了囚徒,把锦绣变成了泥淖。那次,我们奉命去‘双规’他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脚,突然哭了。后来,他告诉我们这些事,我们也知道,他刚换上当年的那双新鞋,才穿上脚两个星期。而供出他问题的人,正是为他穿鞋的那位老板。你看,一个人的命运,就是这么玄!”

说完,老许又跑出去抽烟了。

2

研读这些故事的过程,也许就像我几年前作为纪检战线的新兵蛋子,亲自参与办了几件案子一样,带着疑问,用足了认真劲儿钻进去,最终才有可能恍然大悟。任何故事,不管你如何定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不是这个故事的制造者,就是参与者;不是参与者,就是见闻者;甚至连见闻者都算不上,但我们一定会是这个故事的间接关联者。世界上没有绝对孤立的故事。你在某个故事中的身份,你与某个故事的某种关联,也许就是其中某个,或者可以设想是其中任一:

一个正在利益面前纠结的权贵;

一个手提文件包踏破铁鞋的项目经理;

一个被制片人骚扰而选择沉默的三流明星;

一个在公文堆里没日没夜笔耕的小公务员;

一个每天丈夫不回家心里就不踏实的家庭主妇;

一个为孩子的教育机会而愁眉苦脸的平民父亲;

一个含辛茹苦把儿女养大却依然操心着的老母亲;

一个踌躇满志要考公务员的大学生;

一个策划污蔑他人名声的网络水军;

一个爱上有妇之夫的女职员;

一个把财产东掩西藏的民营企业老板;

一个被诈骗破产而筹资再创业的中年男人;

一个亲自把局长老公送去自首的结发妻子;

一个因爆料而受到人身威胁的新闻记者;

一个痛苦地移送着涉腐同事去司法机关的纪检干部;

一个被刺杀的城管和一个被驱赶的小贩;

一个公示期被举报的高级领导干部;

一个因一顿饭而被处分的将军;

一个研究腐败机理的大学教授;

一个就业名额被别人占据的底层青年;

一个把国骂当作爱国的体育冠军;

一个一边献血救人一边放藏獒咬人的富二代;

一个无奈的行贿者或一个欲罢不能的受贿者……

任何角色,你都能从中找到你的对应,找到你阅读体验的万分惊恐和十分欢欣,几多彷徨与些许振奋。也因为故事里的事是过于真实的,却又在日常的社会和家庭环境里藏匿得太深,成为一种或蒙蔽或心照不宣的“内参”,就跟众生的灵魂一样,一面是丰富而多彩,一面矛盾而又危险。所以我们的故事,你会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入情入境。也许听得笑起来,也许听得跳起来;也许听得夙夜难寐,听得一夜白头,也许听得痛快淋漓,欲罢不能;也许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究竟,也许听得如雷贯耳,醍醐灌顶。

是啊,这些故事,有的是“潜伏”,有的是“风声”,有的是寒心的情感戏,有的是精心的迷魂阵,心灵的纠葛,命运的沉浮,无形之手的捉弄,汇聚得像个庞杂的戏园——然而,轮番上台的却不是表演,是活生生的江湖铿锵。虽然,我涉足这个行业的时间才三四年,并不是特别长,但故事里的那些事,只要是一个哪怕再普通不过的当代中国人,都不会感到“天花乱坠”。当然,不“陌生”不等于就“熟悉”,熟悉了还不一定能达到“洞察”的境界,即便洞察了,也未必能心相通,情相融,也未必能明其理,悟中道。很多事儿“真实”的简单面貌里,藏着更多的“真实”,其中的“机关”,即便我这样的纪检业内人,也难免“一时糊涂”,非要读到细处、问到深处方才明了!有的故事,听得稀里糊涂,过了几天,回头想起来,才要忍不住拍案叫绝;有的故事听得怒火中烧,回去几天才能平息;有的故事,听得泪水涟涟,却经不起理性的考量,就使自己陷入一份羞耻难当,甚至伴生一份绝望的情绪。很多故事里面,无限的波澜壮阔,经由当事人的描述,倾泻到我的内心。一段时间,我甚至难以承受。要去接受这些故事,接受这些有的甚至荒诞荒谬的故事逻辑的存在,甚至绘声绘色地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的确需要一些特别的勇气。

3

说故事,听故事,我们尚且如此,可以想见,那些故事的亲历者,承受了怎样的跌宕。

在我担任纪委书记的几年间,我参加了中纪委和地方纪检系统的好几场学习活动。每次的学习班,都有一个固定不变的课程,那就是心理辅导课。2015年秋天,在中纪委监察部于河北举办的一个学习班上,一位著名心理干预专家、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教授,前来为我们上心理辅导课。他一走进课堂,就对来自中央部委和全国各地的200多名纪委书记学员,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在生活中,而不是在今天这个课堂上遇到在座的任何一位领导,我都会像绝大多数百姓一样,用崇敬的眼光仰视你们,当下,纪委书记这个职业,在赋予你们重托的同时,赋予了你们很多的荣誉,甚至超凡的力量感。然而,今天你们端坐在我的课堂上,说得轻松、好听一些是我的学生,说得严重、难听一些,是我的病人。因为,你们的职务为你们的阅历里积蓄了很多负能量信息,在你们心里装载的沉重故事太多太多,随便拿出一个故事,就能让一个普通人听得心惊胆战,扪心捶胸,甚至心理崩溃,而你们却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背负着越来越多的这类故事,镇定自若地走在雷霆万钧的路上。从我们心理学的角度看,你们就是病人,你们需要放松、再放松,放下、再放下,党性固然可以强大你们的内心,但内心超载太多,就难免弯曲,直至破碎。

接着,他关掉大教室的灯,播放一段舒缓的音乐,让大家闭目静思。五分钟后,音乐结束,灯光亮起,课堂里闪闪烁烁的,尽是泪光。

教授接着说: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多面性。我们累积的负能量信息,是从社会广大的正能量信息中剔除出来的。它是正能量的观照,是明辨是非,为社会病理寻本溯源的介质。

但是,这些,你必须倾倒出来。

4

通常,一个人容易从他的“出身”里找到表达的方式,形成话语的风格。“纪检”这种背景里的作家,必然有话题的诸多顾忌,表达的诸多障碍。出于身份的严肃性,我们慢慢养成了“说大、不说小”的习性。具体说,就是宣讲政策、解读纪律、破译重点案例的时候,口若悬河,说到自己的日常工作,则寥寥数语,甚至三缄其口。但是纪检事业完全又是做“人”的工作,做“人情、人心、人性”的工作,时间长了,感动太多,感慨太甚,感悟太深。心中有事,久憋成患。即便不为自己,从做人责任与角度担当出发,我也需要把从业心得与人们分享。事以知之,情以动之,理以晓之,我认为这应该算是尽一份本职。

长期以来,纪检这条战线沉在沧海之中,其力量推动社会文明进步,有着看不见的波澜壮阔,有着听不到的声情并茂。清风不弄潮,浑气来作浪,这条战线的苦心与辛劳,往往被神秘的面纱笼罩,被误读的雾霾覆盖,太多的故事在口传之间变形走样,最终成了八卦。而八卦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像游戏,像编排,文过饰非,无奇不有。

“刚到两天,他就爽快地交代了100多万元的受贿数额,还意犹未尽,搜肠刮肚地回忆。如此‘好态度’,让人心里打鼓,叫他不要急,先静一静,想清楚后再说。经过核实,竟然只有60多万元是真的。原来,他精神一直高度紧张,认为多讲就是态度好,可以得到从宽处理,否则就要‘吃苦头’……事后,他感慨万分,说进来之前,大家都认为没好日子过,不如多说点,让办案人员满意。”

“老婆捉奸在床,他写血书发毒誓痛改前非,仕途并未受影响。开始还重合同守信誉,不久又旧病复发,拿贪的钱去博女子一笑。但那女子并不满足,竟要鸠占鹊巢,并以举报发艳照要挟……”

比如,同行谷先生向我讲述的此类故事,在反腐传闻中并不鲜见。我们听到这里,倘若没有一个真正的知情人来告诉你结果,“八卦”给出的答案,一定是“指标反腐”“小三举报,妻离子散”,因为“无官不贪、一贪惊人”“小三挥霍、二奶反贪、妻子反目,家破人亡”几乎已经成为社会舆论的一种俗成逻辑。可真相呢?亲历这件事的谷以成告诉我:“纪委帮他一一核对,否定掉7笔受贿,准确裁定为637900元。”而另一起“二奶腐败”的结果是:“老婆知道了,平静地说你赶快去自首吧,这样才能一了百了。不管坐多少年牢,我和儿子都等你。”

真正反腐的最终一定是“正能量”,扭转乾坤的一定是大法大德、依纪依法,大情大义、真情实义。

我曾几次参加巡视调查工作,也在办案点蹲点参与审查涉腐官员的专案工作。一个组就是一个按照组织原则和科学标准建立的临时工作队,专业的调查、侦查、案审、财务、审计等人员一应俱全,任何环节不落实,任何细节不准确合理,就根本无法进入下一个环节的工作。在这里,谁都无法“任性”。

诸多的故事,难道不能以正视听,难道不够振聋发聩,让听者动容?我们为什么不去传播这些故事呢?此情此义,在日前的世风下,难道不是一场润物好雨!从另外一个更为开阔、更为感性的角度,为自己所在的这份事业开宗明义,广布正道。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的一些同行,纷纷把这些填埋在心里的故事拿出来,随时准备大白于天下的缘故吧。

5

然而,我写作的《追问》,所“追问”的并不是自己和同行的阅历。“追问”是从自己和同行的立场出发,披荆斩棘地上路,进入另一个群体——一群被处分或法办的高官的人生历程和内心世界。能否做好一场成功追问,在午夜的星空里,寻找到黑洞深处有价值的“暗物质”,取决于我到底能不能勇敢地进入到这些黑洞,却保持着光明的睿智和温和的倾听姿态。

从中纪委和省纪委提供的633个案例中,我遴选出28个以上地厅级与省管领导干部违纪违法典型,最后成功与他们接触,与其中的13人面对面长时间交谈,获得了数十万字关于他们人生道路、心灵历程和灵魂语言的第一手资料。最后,又从中选择了8位典型,进行深度记述。

在将近两年的材料消化、当面访谈、实地采风和着手创作的过程中,毫不夸张地讲,我的精神状态几度近乎崩溃。固然,浩瀚的材料研读和大量的走访活动,使我皓首穷经,但最折磨人的,并非繁多的工作量,而是身份的扭曲和心灵的灼烧——作为一部口述体的纪实文学,作者必须进入讲述者的内心,遵从讲述人的所谓逻辑,认同他讲述过程中流露的一切好恶,反映他的原本的内在形态,并以此触摸到他灵魂的真实。而这是一群怎样五花八门的灵魂啊,一套套多么荒诞的人生逻辑,一种种多么无常的好恶,一番番多么怪诞的精神形态,它们纠结在一起,混乱成一团,激愤着你的常情,颠覆着你的常识,涂改着你的常理。

多少次,我对自己说,我无法睿智了!

多少次,我对自己说,我无法温和了!

当我太多地追问了他们的灵魂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成了他们的“众追之的”。

一天夜里,当我又一次陷入这种写作困顿的时候,我忍不住拨通了一个作家朋友陈先生的电话,向他请教如何走出这种糟糕的写作状态。我之所以选择向陈先生求助,是因为若干年前,我听说他正在采写一部关于“造反派”的纪实文学。许多当年的“造反派”进入老年,开始反思自己的年轻冲动,愿意倾吐那段扭曲的青春爱恨情仇。陈先生在电话那头,果断地对我说:

“立即中止,放弃写作。”

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他说:

“我打算写作造反派后,找到了几十个采访目标,都是当年的造反骨干,极有故事,也愿意说出来。但我交谈了三个采访对象之后,发现他们很平静,我却要崩溃了,我的心里无法承受那么多负面的东西。所以,我毅然放弃了这个写作计划。”

他还忠告说:

“你不能让自己长时间浸泡在别人的污河里。寻根追源,排污清淤,固然是好事,但做任何事都要先丈量自己的承受底线。”

放下电话,我停止了将近一个月,不再触摸写作的键盘。我的心,充满了畏惧。然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读到了20世纪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乔治·奥威尔的一段话,阐述“我为什么写作”——

“写一本书,就是一次可怕的、让人殚精竭虑的拼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魔力的驱使,一个人是断然承受不了这个过程的。”

我混沌的认识像被豁然拉开了一道口子,顿时明亮了。我过度沉浸在题材的灰暗本身,而导致了写作的疲惫。我忘记了在这题材的内里,是一定能够寻求到驱使我坚持下去的某种魔力的!

和着键盘的嘀嗒,借着“三百六十五里路”的旋律,我的内心飞扬出这样的声音:

“我要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

跨过三百六十五里的星辰,

为了光明正大的梦想,

毅然踏上寂寞的征程。”

时空浩渺,星辰灿烂,我毅然逡巡于其中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