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日记 不死日记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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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

我第一句要写的话,是我像这样活下去怎样活得了。

一切的悲观,无法救。病态的性格的我,在不拘某一处地方似乎都有遇到讨厌邻居的命运,一个平静的心便很无理由的来为别人谈笑生气,生了气又恨自己无涵养,且自怨自艾,唉,这些事我也就觉得我生活是很可怜了。

别人在另一房中的互骂,骂过后又仍然吸烟喝茶,且在同一的一件趣事上打着俨然同样的哈哈,我耳中却永远为这些离奇的骂人字言生气,且像甲乙两者全是在骂我。因为穷,工作的所得,终无从使我搬一个较清静地方去住,穷给我受苦的间接方面,便是这听隔壁的人骂娘吵闹的义务。

天生的有这种以互相辱骂为乐的人,自然也就应当有来傍听这辱骂为命运的人,……想到此又不由得不苦笑了。

我不图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容易因这些事激动。

生活真难,就是听别人的打,骂,吵,也不容易活下去。虽然我是仍就活下来了。

很奇怪的是这些人,成天同一个同学之类打打闹闹,也居然能把每一个来的日子混过,如今的天气,一日真是一个颇长的一日呀!

我总想到我会忽然而死,是呕血,或是脑充血,脑贫血,以至于……实在我连脑充血脑贫血究竟是什么现象的病也不深知,不过我想总是在这一类来得很快的病中死去。

死了也好。

不然像这样成天心忡怔着,头痛,眼花,耳朵叫,却仍然得于时时刻刻中想到两个角色的对话或一段家庭的现象,以便于另一时节伏在桌子上来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小说,这生活我真厌了,当不住了,要继续也不能了。文章既不是随时可写的东西,写成又不是随时可卖的东西,我即或愿意如此得过且过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够吧。

一个人,穷是吓不了我的。有钱就用,无钱饿也尽它。至于妈,以及老九,不是应当如此过生活的。老人家可怜之至。九是小孩子,也应当像别人家小女孩一样,至少在这样年纪内不适于知道挨饿一类事。但是让妈同妹来到这地方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于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处寄来的钱数目的少且迟延。我不能怪人,我实在又并不寄过多少文字的稿件给我的主顾,他们是做生意人,岂能因对我慷慨来做赔本的事。

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呵,这病,便是穷中的恩惠!

每天希望到凭空发洋财四百元,这希望到明年今日还恐怕无从实现。四百,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啊。然而我又知道这只是阔人送小费的一个通常数目。为了得这钱,倘若这时有人要我作一点苦差,我是毫不濡滞便答应去作的。有了这钱我可以为九留一百,作三个月的费用,剩那三百可以拿去同妈返乡住。因此一来老人的病自然会好,我也会把空气换换,不至如此萎靡吧。

但是,四百元,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呀。目下是对于九的法文教员上月欠薪五元很是为难。这个老实人,每月十元的报酬已够微薄,还欠账,即使知道这一面是怎样一种情形,能够用苦脸说可以原谅,可是自己好意思说话么?我是每一遇到上课时,便想走开的。无论怎样说法也是对不起人,作教师的是比我们更可怜。

试想自己当真已经死去,是怎样一种情形。

……妈是活不了。妹是读不了书,无依无傍的呆在这地方。这一家完了。但因此,凡买过我一册书稿的,将因为赚钱原故,在广告中称我为天才,且深致其惠而不费的惋惜。其次是一些自以为明白我的人,来在一种流行杂志上写一些悼念我的文字,且也必不吝呼我为天才,或比之于欧洲某某。其次是当我在生时,与这些人论调不同的,便来否认,想在我头上赚钱的书铺广告或类乎广告的文字加以非难,于是在打倒天才之后他们得到了稿费以外还可以得一神清气爽机会。

这样看来我的死是对于少数少数的人很有益的。我且不能发现任何方面的损失,虽说并不缺少那种死后知己的友谊的捏造。

先在此说吧,我的知己呵,你们不会知道我的。总有那种真想在此时要了解我的人,但我的脾气,我的表现于你们面前的种种,只有增加你们对我的误会。我们终究太隔远了。我是我,你是你,在生误解了我的,决不会到我一死你们就了然我的一切,这无理。至于在生既不曾见过我的,更不用说明白我。我为图死后的清静,不要一个人为我作纪念或悼伤文字,我的活着的每一天,便是自己悼念的消磨了去,一死已完了。

我猜想是我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究居何等。我若是很聪明,能自杀,或杀了一个女人然后被刑,则我将怎样给市侩们以欢快!且为了这样给人有趣味的新闻,也许当真有些平素漠然的愚蠢男女,一有机会就来为我流泪吧。也许妈仍然存在,便靠到此事得一个市侩的哀怜;或一个好事者哀怜,给妈同妹一笔钱,尽妈同妹好好过活下去。至于我忽然病死,恐怕不会有如此下文。至于还好好生存,那就理合尽一些书铺老板用做好事的态度挑选我的小说稿了。——这样一来他们是对的,因为我存在一天便应当靠这买卖活一天,若不苛刻到我,下一次也许我就大胆的索价起来!

我因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值一百元或八十元一部的小说稿子,由这些人过手印出以后,第一版是便赚了若干倍钱,对于市侩总觉可敬的。中国有这些善于经营事业的人,正如此时中国有很多的革命家一样,这都是些有福气有本领的人,才能利用无价值的精力与无价值的性命,攫到金钱和名位。说话资格不是每一个平民皆有,所以我亦不敢作种种其他妄想。既然是平民了,看了眼睛热,去做官倒可。至于抖了气,说一有钱就自己印书,那真是小孩抖气的话!在他们,只要把书店一开张,自然有那各样货色送来给老板赚钱,我纵算把身赎了,还有其他穷的靠作文章为活的人,因此我想改业也不成。天生我们是为世界上某种人用的,既能泰然坦然于五色旗或青天白日旗下作一顺民,同市侩毅然绝交又怎么办得到?

死,好像是当真绝交了,其实则我死的一天便是凡与我作过生意的人发生更多关系的一天,他们谁都愿意我死得离奇不经,好作出很耸人听闻的广告,一般不相识者也就想在这沉闷的生活中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好解除这单调周围。社会是期待我一个荒诞的结果,即或是不曾有谁好意思来同我说过。

有人方以为我在这样生活的糟蹋下还不死去为憾事!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谓勇士者,虽不免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点说这是呆汉子,——然而呆汉子自己只知向前,如蛾就灯,死得其所。至于与呆汉子相异,倒因为怕热怕焚,明知光之为美,亦以蠼伏于暗中为乐,这样人自己可嘲笑处实比所谓呆子还多。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涂的向前,我的所得决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个无聊。对女人,不糊涂的缠,岂有蒙人爱怜的一天。看着别的朋友,正有着顶好的榜样在,用着那荒诞不经的撒野方法,一味痴,终于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并不少。纵说碰壁机会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来负责,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当女人,无碍于再整顿精神,来使用昨天用于另一女人所失败的把戏。经验越多则从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认识,而将方法时有所修正。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么多,全然惨败是未必有的事吧。

然而我,将何所用其糊涂事可作,也决不能作。在梦中,勇敢便非我所有。我追想我这无用的原由,还是穷。因为穷,我把一切勇气全失了。永是把麻烦人当成我心中一件不当的罪孽,便远远离女人与社会。依稀像是有半分骄傲而如此,这骄傲,真够丢人!想到不全然是穷而无用到如此时,我就觉得正因为要我这样无用的人在,才能显出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与女子的命运。在许多地方,永远是机会见到那些身长五尺腰大十围脸若酱瓜的汉子,偎倚到一个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难过样子,这之间,岂少全仰仗这汉子勇敢无畏而得到这胜利?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贴上了字条,写着“这为我所有”字样,便有了这女人了。一些人,是不问这瓶罐愿意与否,设法将这东西底子翻露,勉强贴上这一类字条,而使女人承认她自己属于某某的。能干人则虽明知这瓶底业已有别人贴过字条,却将一新字条贴到那字条上去,终于把这女人又引归自己有的。要这些瓶瓶罐罐作主,说谁是它主人,这无从办到。瓶罐的口与心是为容受水或烧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则只为容受男子爱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过是最适宜于擦得绯红,接吻一样东西罢了。

贴过字条与不曾贴过字条的瓶子罐子,罗列于我眼中的,够多了。我只徒然期待这东西说话,以为一千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凭空说“我爱你”的。实则我见到的多数全是在一个人将字条贴到了瓶底时,这瓶子才开口向那贴字条的人说“我爱你”。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绝主人欢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个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则又感到人已老大更无权利说谁“应归我”的话了。

还是这样安分活下去吧。

只要莫流血,莫太穷,每月不至于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伙食费用,此外能够在一切开销以外剩少许钱,尽妈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想来这生活也好像并不算非分希望。为什么就不让我有这一天?

金钱,名誉,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只是能使我们这一家三个人勉强活下来的少许金钱,这一点点很可怜的欲望还不能容易得到。

我恨我自己却如此无用。既不能把自己缩小,各处钻营学一只狗摇尾乞怜,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处地方各样机会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门原是这两种,就是把卖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这样本领。我实在是无用的人。这世界,正有着人自己来捧自己的场,得到不少人敬服与怜悯者,这非凡聪明我那里能学到?

唉!昨夜是又梦到发财了!我只能作一点小小的梦。

我与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离得太远了。这结果将来的生活总只有比目下更坏。

我嗔着一切人,很无意思的嗔着。但是,心里想,此时的中国,有一百个会说讽刺话的法朗士,中国不仍然是中国么?口上的牢骚等于音乐,纸上的讥讽等于绘画;不是人人可能听到看到。即如鲁迅,也只是一个无用东西,可怜之至!

关于鲁迅这个人,我有下面一种感想——

对于女人的要求,总有之,像他这样的年龄,官僚可以讨小老婆,学者们亦不妨与一个女人恋爱:他似乎赶不上这一帮,又与那一帮合不来,这个真苦了这人了。然而这个人又决不会像郁达夫,那么干喊“要”,仿佛居然也就喊到手了。处到这时节,也不会有女人反而去缠他吧。一些人,本来也无聊,读了他文章,便说“这老头子深刻”。说深刻,有什么用?最好是自己是那么年青,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像一个世俗所称赞的观音菩萨,固执的爱了他,大胆的趋就他,这于老头子或者是有用的。他虽然从不说过“要”的话,但假使真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救了他。……中国有一百个法朗士,中国还仍然是中国!年青人还是成天在各处被杀,年老人还是可以各处作官,买人口的贩子还是用二十两大秤一毛钱一斤的行市。……把他的东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个女人来大胆爱他为实际给老头子帮助。至于把自己本来还很惑疑的作品,给一个人一翻成外国文字,便以为自己是了不得,而从此中得到一种如饰甘露的淳醪的微醉,这当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鲁迅这个人的事……

我这样瞎猜,便来估定这人的苦恼因缘。其实我是连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我要一个女人么?这样女人便能救我这下沉的心么?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应怎样把方向认清。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决心一样,结果是完全失败了。

一些憧憬的感觉,详细看,只是更憧憬。眼睛因为在灯下看书,成了近视,心眼则因为孤僻成了近视:我是始终无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与别人两样,虽然是另一种味道,但这“不同”已将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我是愿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的,这不是命运所许可的事。

人到不能为名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险,这人不胡涂地方,只见其独与世相外的多灾多难,不适于生存,初无可敬处。我已无意中成了这样的人了,因此我还得准备世人的揶揄。

这时节,只有一样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实在是死了后,怎样的给了人家的方便与不方便,我不会在未死之先去估计预约。死以后,至少我是一无所知再无麻烦来到头上了。

单是为了隔壁一个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学官话,骂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这小杂种打死,又无从搬家,又无法禁止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当我发现了自己是怎样的勉强的同到这一切人接近时,我为我自己的忍耐实出奇的惊讶了。我并不真便如此轻易死去,而这些声音的烦恼我又如何大而且长久!

人类是可怜的东西,我不能在此话上多有所解释,但一想,总之处处是可怜的。

又一天呀!

看看自己所写下的是些什么东西吧。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心是烦乱。是随时随事皆像可以生气。

听到东房的妈的咳声,便把眉聚成一字。四百元是一个大数目,三百元也罢。三百元不能得到,两百也好。有了两百块钱在手,则一个礼拜以后我们便可以把这个家搬到上海了。这时想,上海不一定是比这个地方为好,不过至少我不会再有一个“混蛋”的芳邻了。

我要努力十天,来把这希望变成实事,可是我的血,你再流就全完了。

告妈说,再过一月我们可以到上海了。妈在微笑中露出不相信的神气。她虽不问这钱的来源,但说是也不必太过分劳动。

我太不劳动了。懒于找寻一切的心使我一无所得。近来则连想象中的爱情也缺少构成想象的成分。

我是有一些部分已当真早死了。

今天是七月一日。我好像是在做文章的写了这样多。

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来第二次写,一停是十天。

一事无作只是心中涌着一些东西。说是十天把生活的方向转动,如今是怎样的尽了力?在这十天中,只是躺在床上流汗把日子度过了。其间作了两次坏事,是白天。人却似乎不怎样疲乏?可是更坏的是莫名其妙竟对于房东女儿动了心。

一个作看护的女人,相貌也平凡不过,居然一起一动皆像给我受苦,这个事自己也很奇怪。望到窗下厨房院子中竹竿上晒晾的红衣,就如同见了佛,俨然是这东西只要一亲近也可以使自己超生。一些不端方的思潮,凡是曾经用到一个表姐身上的,如今是全把它移到这女人方面来了。时时想起立望窗下,就是背影也非常觉得动心,我把我自己真无法。

若说要,那就当真去同房东先生说明白,也许是一个方法。纵说自己的穷像,在欠账上已显然于房东以及这大小姐面前,然而想象这样一个女人,是总无多大问题的吧。自己穷,老,但这样一个平常女人就无法作为自己的妻,似乎说来就有被人耻笑的恐惧,我为我自视的卑小真痛心。

望到那发育得正好的背影,心就摇荡,且更为自己可笑又可怜的,是因为希望可以在楼廊上见到这女人一面,竟屡次借故到妈房中去,又出到六号房去。不期然的碰头中,对视不过两秒,人就不能自持,回头到自己房中来,所想到的只是愿意哭一场。

人的样子并不美,但身体仍然是少女的身,总觉得十分可爱。

假使有机会,我不敢断定我好如何撒野于这女人面前的。我愿意来忍耐这诱惑,只是先担心自己不是伟大的人,终恐免不了堕入平凡里去。

说是不要女人那止是谎自己的话。

若果日子像这样过,把这女子成天系到心上,一事不能作,这在远处说一句话也心跳,我不知道我生活将到什么样子。

女人并不美,是详细的不马虎的见到了。然而还是如此妄想。我又怨我的穷了。若不穷,若能够设法另找一房子,则这诱惑也不至于继续吧。

想起自己,又不禁难受。这样女人也能使我颠倒,我完全不能自信。我这样无用。也是从此一事上才看分明的。在另一时,被一些谈闲话的人,拿来说,沈某某,爱了这样女人,且为这样女人苦恼,那才真是笑话!在这时,则简直有“就是笑话也罢,我只要同这女人好就成”的气概。

莫花费过大的损失,而得到同这女人一度接近的方便,是这时的心情。在爱情上叨光,又不必多有苦恼,我这自私心是并不缺少的。只是其实则我在没有得到什么时,已经把一个女人应得的代价全支付出去了。在这些事情上的不经济形成了我的无用处,真是无用。

又想到……唉,坏的想念使我从人转到狗,我相信在我地位上也不至于如此。唉,女人!

昨夜落了一整夜雨,此时晴了。晴了有蝉叫,自己一事不作,听蝉而已。

耳朵的用处在帮助我思索那女人的行动,只想凭空作了这女子的夫。若我真不缺少这作人丈夫的勇气,那在另一人身上未尝不可以发展这天才。认真要,就去作,也就有着那等待作妻的女人在。我能作的只是类乎舍近求远的事。没有力,没有比空想更确实的计划,把我的一点想望除去,我这恋爱便完了。

听到楼廊有皮鞋声的响,心就跳。且即想出去,能出去也罢,又怕。怕女人还不及怕其他人,这害羞的情绪永远存在,他方面又日益将欲望增长,若果以后日子中不加上其他变故,我只有一天更比一天苦楚。

脾气坏,这来源不是身体不佳了。

只是坐到桌边,半天的光阴过了。愿意逃出这地方,暂时往另外什么场所逛逛,消散这心上东西,又不能。算到日子已过一月,不若将公寓账送清,我总想万一我脾气再坏,真会杀死自己。上海无钱来,在上海方面当然有比我要钱还更好的理由在。可是若再过一月,这样不是当真要饿死么?在这样情形下,还不忘到要女人,我为我自己的糊涂憎恨到极端。

事实的进行,全不是与梦商量过而后才生着所谓变化。正如所说,有一百法朗士日日握笔写着那讥诮文章而绅士们还是各处扯谎各处骗人,两者全不相关!这一面正怀着这女人的美,那一面,却料不到在今天就作定了新妇,——今天为款待这未来新郎还备了酒席,我们吃饭还正说今晚特别菜好。

一切的一切,全是如此同我漠然无关的。

我在此事上能有什么感想呢?人是别个的人,下了定钱,择日搬货。我为这人担忧,担忧这女人在兴头上将免不了作一点不端方的事情。其实这也无聊,这是别人的事!

看这女人的睡起神气,才觉真不美。又似乎知道这是房东先生业已写就签条贴上奉送字样,签条上名字是另一个人,自己便看得漠然了。我为我痛苦恐怖,此恐怖实无须。这女人再也无从使我心跳了,只是我并不欲放弃我逗这女人的权利。

自己是太无用处了,为这样女人也倾倒如此。其实,再坏一点,何尝不使我也倾倒呢。我实在不是一般人所称为男子的男子,因为通常人对女人的分内的所有叨光处我全叨不了光,这东西比名誉金钱还更离得我远。

七月十六

这日子是昨天才从西城见到的。

文章作完了,得当了衣去付邮。这一周是非到连当衣也无从的情形中受穷不可的。这事实只给我无法,不能怨谁。书铺不愿寄钱那是合理,真知道我这样可以饿死,或许他们还能嗾了房东来讨我的账吧。我知道有人是欢喜我死的。

这是早上。早上的感想,只是心躁。望到桌上的残烛,自来火,信封,零碎稿纸,扣带,茶壶,笔,一枚铜子……我还望到自己的心,是无没落的心。

请来的先生,在这先生教九妹教读法文时,竟不敢与其见面,怕人问到学费的事。另一时,见到了房东,也畏缩之至。那里还敢见面?听听这脚步声也心中不安。无用的人啊!别人杀了无数的人,流了无数其他的血,还好意思说为国为民。别人腼然无耻的作着假慈善事业,尽其太太赚钱发财,也不以为意。至于自己则所负不过债务五十元,也如此心疚不已,我真是无用的人啊!

只想在下月,上海能为寄两百块钱来就好了。

妈的病,一面也未尝不是因见到这穷而增加缠绵。救妈只是一样药,这药是钱。有了钱,不必怎样焦愁,且想服一点什么,就买来,想玩,就去,那自然而然也总有好的一天吧。但是眼前谁能从天空掷下一块钱?我决心,只要有人要我,我愿抵押一点钱,来将妈设法医好。只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明知是只有钱来可以将妈病诊治,恢复过往的康健,但这少数之少数的钱,就无来源。穷,真只好是死了。“妈的死,恐怕至多不过三年,”这老人自己说的话使我要哭不能。我算杀了妈,因为我不能如一般作儿子的找钱。我自己相信是找到了那人间顶高贵的一点东西,是人情,但人情不能使我自己不肚饿,那里能将妈病医好?

我且将九的天真伤了,因为作哥哥的在此时却不能帮助她安心读书,强她参预生活的事。

说到妈病,九说:“把妈送到医院好了。”

妈说:“不要紧。”然而说完就咳。

九又说:“去就好了。”

“医院也不一定见效,”妈且同时将一句旧话说起,是“吃不下西药。”

我不敢作声。九不明白进医院要钱。虽明白,也总以为二哥能借。虽知道借也不能,还以为妈的两件夹衣此时不一定要穿,当去也好。

说到衣,我仍然无语。妈返自己房中了,九在窗间哭。妈既去,九才说妈夜来咳得更凶,会危险。

危险,有什么法子可说呢?我们何尝不会一同到饿死的地步。九却太相信时间会把我们生涯转到好境的事了。那里能够?九不知道她的二哥也快为生活压死了,她一点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可怜的是她,她年青,美,不应当生这样一个坏运,将她青春磨尽。

妈老了,饿死病死是应该,虽然这是我的罪。我自己则饿死病死也应该,虽然不能学坏一点勉强图存也是我的罪。至于九,是应当有理由活在这世界上的。然而妈何尝全无理由再多活二十年呢。

我写这些事总无一个人能相信这是我与我家的目下情形。

方有人要我代他谋事,又正有人请我演讲,又正有人问我要文章……还有人在报纸上吹我是天才。这天才,用“天才”就可以抵挡一天的生活么?也许真是,对付文字是天才,对付生活则劣者了吧。我要人说我好有什么用?精神生活的向前,也不是一二知己者流捧捧夸夸给我的帮助算是帮助,我自始至终用不着这些。我要这同情或了解有甚用处?我不能拿这个活下去,也不能用这个治妈的病以及缴九妹的学费。

我不是伟大的人,天意只使我无法同平凡的生活接近一步。我要活,这时则虽苦着忍着也有活不下去之势。我相信我若吃酒,则一到大醉也许真能够用力将妈同妹杀死再来自杀。我平时,并不缺少这样的心!可是我过细想想,为什么原故我打量的计策总不外这些又笨又刻的计策?我只有忍泪告我自己,幸好我决不至于大醉。

七月十七

是不是十七我也不很明白,明白日子也只不过增加自己房东方面银钱的责任而已。日子的观念在我是一种奢侈,说是知道了确定,便多一种“又是一月”的淡漠哀感。

岂止想到一月?把“一年又如此过去”的感觉维持到明白今天确定的日子记号以后,也有很多次数了。一年来我所得是些什么东西?

昨天,寄了一篇文章,名诱拒,通篇无一句对话,是两个哑子,然而这样写却仍然是可能的。不过,我就成天用心来写文章给人看,让一些不相识者在我听不到看不见地方糟蹋了时间同金钱,读我文章又同情或生气,这就算是生活么?除了放赖模样要人家在这文章上给我在一月以内寄三十块钱以外,我还可以要些什么东西?纵有意无意中要了人的眼泪,眼泪与称赞能使我精神充足多忍苦挨饿活五天六天么?

衰老的自觉,在我却无时无刻不被包围中,这自觉使我对于一切荣华全用不着了。只要莫使到这样一把年纪的母亲同为挨饿而致死,我宁愿放弃了一切凡是男子所有的好处,也无所怨。要女人,也不比需要吃饭为更饥饿。到明知自己不是作丈夫的材料以后,是不再抱着那女人不理的无聊悲愤了。我愿意世界上每一个男子都得到他的幸福,把我来垫脚便可以迈过一重人生的艰穷的墙,踏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只盼望在十天内有上海的钱来,方好应付这局面。因为穷,简直不好意思对于每餐的菜蔬加以批评了。

我想人只要会寻快乐,他总有快乐可得的。

在本寓里就正有着这样的天赋特厚的人在,是一群。白天在睡以外究竟作了些什么事,那是不容易为人了解的。至于到了夜间,那就不妨一同来在一个空房中围着用两张条桌拚好的方桌上面打着夭二的麻雀牌。可以“冲”,可以“拉庄”,可以“抵”,全是能够懂得怎样把场面弄成极热闹的人,各人又精神勃勃,无萎靡态,我觉得这些全是可以值得佩服的。一个大学生,居然能在论理学,几何学,文学通论,以外还能懂得打牌,记忆到若干专门名词,这类人脑力之佳,至少也就足够使人惊讶了。

听到在上数日半夜里吵架的事,方以为以后这公寓会寂寞下去了,谁知到了昨晚又议了和,仍然是四人很有精神的且各用着和悦的笑脸在那三号房中过了夜。到了天明躺在床上去睡,一直到十二点再起,睡眠既足则食欲健增,这些人是有福气的人,很会生活的。在另一方面自然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但一个大学生终不是一个军阀,期望他们当真去嗾了人打仗流血,把别人的血流尽,回头各巨头又来握手言欢,终是办不到的啊!

听到一个朋友说刘天华非常穷,这音乐家真是蠢人。但在中国蠢人终于太少了,寂寞之至。

心想有钱倒可以送这人一笔款子,让他去开一个大规模国乐学校,扩大的向国际上去宣传,——但这一笔款子的数目是我不曾想到的。

很可笑的是一听人说到我所敬仰的什么人生活很窘,无理由的吃亏时,凭空就无条件的生出怜悯心情,倒比怜悯自己还来的长久。一面却又免不了要说这是蠢人,因为学会了别的却不学会到社会上抢饭吃的本领。把我算在内,这类人是不适于生存而全应该早死,省得另外一些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学音乐,学雕刻,也似乎不能够为人承认是龙旗或青天白日旗下的顺民!

今天天气太好了,人便像非生事不可。

我终没有能自救把我从女人的诱惑中全然引上文学的大道,虽然这时是对于房东的女儿已全不动情。这女人,我在我心的生活上,已经就算恋爱过,失恋过,终于厌倦忘却了。然还有那另外的一女人的影子在。这横耿在心上的,才是我真在恋着的人。想到这人时却没有情欲的自私与占有的自私成分。就这样单守着一个并不十分清明的印象,两年来都像只要这女人命令一句,要死就敢于决定会很毅然的去作这吩咐下来的事。实则我们离得这样远,远到不可以用尺量度。全然无望无助的把这爱顽固的维持下来,是我所能作到的事。我为这个没有怨别人,只自己时常觉得无用地方很可怜。不能爱,也仍然无法把这心转了方向,弯曲就另一机会所许可的女子,我是在怜悯我这无用又常常抱怨我顽固的。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为别一个有钱有貌的男子写情信?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同到她的情人拿我的胡涂作谈笑材料?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类乎耻辱的事,就是她的漠然也是我的耻辱。虽感到耻辱,也仍然不吝惜自己恋恋的心情,所以我又在此事上说我蠢。

我想如此写下一月,则我可以将这样一种东西卖三百块钱了。虽然这全是无秩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己又卑劣又无聊的感想,只要是能写,又能卖,我仍然得靠这个东西救活我这一家三人的性命。

欲望的下沉,我无从隐晦。一面又觉得这不能作,一面又觉得作也无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将给人以另一种趣味,我在此事上损失的东西也就决不是三百块钱所能偿的数。不过,说到我,我全人格究竟值得三百元么?我不敢自信。在这书上我所有的只是愚人的真,我究竟有无勇气尽人人知道我是怎样的我,还是不可知的。

下午来客到五时方走。我怕客之至,但无拒绝朋友远道来此的理由。在客面前我不能不极力打叠精神对付,待客去后我又来懊恼。我要能体谅我这心情的朋友是没有的。

倦甚,一睡醒来已七点,还是倦,头脑胡涂,——我恐怕这是大病快来的征候。说到病,又想起妈。妈是已经愿意到医院去看看病的,可是这时无法得五块钱。此时的我借五块钱真是不容易的事,也不知向谁去开口为好。病若不客气的一定照顾到我,就真是很难的一种气运了。

唉,我们这一家!

天气是太好了,适宜于作许多事;适宜玩,适宜出外……即或无处可走,雇洋车到长安街走来走去,看天上云也是很难得的,可是我们全不能办,无多钱。

今天是所谓“军民联欢大会”的一日,公园中正挤满了人。且听闻上台的除了要人说他的战绩与杀共产党的手段外,还有名人的演说;大致这演说还可补充要人的意见,有烟火,有戏,最难得的是女大学生表演各式舞蹈音乐的兴趣,大致是于衣衫排场全先预备得入神出化,是博要人名人抚掌不已的。

我奇怪,女人这东西,是为这些事而生的理由。一个女子大学的学生,她的趣味恰巧立在给人欢喜的种种事上,这习惯的支配不能不说是非常巧妙的。大家欢喜看女人打扮得怪,她们就毫不迟疑去作。大家欢喜女人像别的玩意儿到台上跳跳唱唱,她们就十分兴致去跳呀唱呀的表演。而且在此情形中,每一个女人都不忘记把欲望维持到被人夸奖一事上,于是凡属女人都能在行为中卖着十二分的气力,从喝彩声中取到一些荣耀。若说女人不是怪东西,至少我以为女人是好玩东西,从前男人欢喜女人裹脚,于是有小脚。如今则男人欢喜女人读书认字,于是女人就都入大学念书了。

正因为男人觉得有女人作事作官好玩一点,我们才见到有女同志出现的。

七月十八

同念生见到其夫人,于北海。心觉得念生可怜,然而胡涂中女人终无法抵制,也就见其勇敢可爱。念生这样对付女人是很笨的,然自己忘了笨,女人通性又富于同情,即不怎样爱他,将来或仍然为这笨人所有。玩到晚才归,为一年半来第一次到五龙亭茶座。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今年的北京,雨在六月落得真好。不过也只不过雨落得真好而已。

我应当作一好平民,收拾一切牢骚,才是本分。

这样坐在公寓中,日子的推迁,只作成了一月吃呀睡呀欠账数目积累的意义。我不知要怎样来变更这生活。只要是病者不病,而作工者可以照常有兴趣作工,老人要想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就去,读书的遇到应买一本什么书时也可以即刻买到,账,欠也不能再多,每一月可以敷衍一月,那让这日子推迁,也就可以不必多为所威吓了。

把生活弄成简单之至,也将成为问题,处此青天白日旗下,与处五色旗或龙旗下,无用人,艰于生活仍然是一样。会作官,初不是因时代不同便赋闲。不善于经营生活,到任何朝代下作一顺民也处处吃亏。看看头戴青缎红顶瓜皮小帽散步于社稷坛附近人物,那才真是能干忠实同志!把作官方法,由五色旗下政府学好,拿来应用于青天白日旗下,处处见其从容不迫楔合无间,令人羡慕不置。

中国就是这样伟大的国家,无所不有。说无所不有,在自己,亦艰于解释,总之中国“人才”是无所不有吧。年青人,想学习作官势派,固不必担心无摹仿处,虽不必举目皆是,但,真是多。

到北海一次,则所见亦不少矣。

今天心情又转坏,想哭。虽见到别人女人怎样平常,总觉有这样女人还可以“示威”的。天地间女人是这样多,差不多肘子与肘子可以随便相触,好像我则是非常小心的向空处退让,终不至于触人或被人触的。

又想到无赖了,我为我自己心情可怜。只有我自己真能怜悯我自己的。我不要谁来将友谊和同情误布置到我头上,然禁不着自己的怜悯。我能看出我十二分可怜的,但说出来则只逗人笑。人我的心情距离,是无法缩短也好像不愿缩短的。

天气很好,晚上尤其好,天气好则我更无法支配我的时间了。

不能作任何工作,我呆想。

同妈说了一阵念生同念生女友的事情,到后转到日子的计算,算日子,我怕妈为此又忧愁,就走到自己房中。

妈的病已经深到怕人,我又担心九也许将因此转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纪已经快到三十,还不能使母亲过一天无衣食忧愁的平安日子。别人的儿子,二十岁左右,事业金钱全不会从手中逃遁了。最无用的东西还可以为人摇旗喝道用劳绩升官发财。至于我,我所得是些什么?

“养出这样的儿子,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好笑!”使妈还免不了为人嘲笑,我的无用罪过岂能质辩?

七月二十九

我过天津,住长发栈,是今天。

明天可以过上海吧。看看这日记,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