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6)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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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

,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少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阑干,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阑干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得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作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着,抽身就走,自顾自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楞。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癫癫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下去,她低低的嗳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的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的发软发麻。在双重的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头。他又往下跑。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

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父亲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这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