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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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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我仍然坐着。菟丝花!劲草!看样子,那一夜我和罗太太的谈话,偷听者还不止中枬一个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乱而纷杂,情绪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的发着呆时,忽然间,有只手冰冰凉的搭在我肩膀上,碰着了我的面颊。我大吃一惊,恐怖的回过头去,是堆着一脸傻笑的嘉嘉!

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按着狂跳的心脏,有些生气的说:“你干什么?嘉嘉?”

“花……”她憨笑着说:“谢了。”

花谢了?当然,这已经是秋末时分了。我望着嘉嘉,她仍然穿着单衫,怪不得手冻得那么冷。难道没有人照顾她的服装吗?我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开口毛衣,站起身来,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件衣服给你,多穿点,别受凉!”

她愣愣的注视着我,用手拉着毛衣的前襟,我简直无法分析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慢吞吞的,她转开头去了,一面走,一面单调的重复的说:“花谢了。花谢了。花……谢了。”

我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丝花,真的,花……

已经谢了。

§第十三章

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着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

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中枬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

“我和中枬”,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份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中枬坐在落叶堆中,凝视着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剎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

有时,望着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

中枬会立即接下去念:“不尽柔情滚滚来!”

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着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

中枬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

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着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词组,暗中诅咒着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
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

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词组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枬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的抬起头来,中枬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着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着我。

“五十五次!”他说。

“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

“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词组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着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

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枬分占着书桌的两端,烤着火,听着雨声,望着雨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着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着,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着,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

“如何收法?”我问。

“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书!”

我的眼睛看着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着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着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

“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

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羞。”